我欠父亲一个“好评”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天天当着我的面数落父亲,我对父亲的缺点如数家珍,从小就不喜欢父亲,因为都是母亲操劳家务,父亲回到家就躺床上看书。

父亲看完书,还喜欢给我们兄妹讲,开始我还听得津津有味,上了小学,特别是上了四五年级,文化高了后,对把女娲读成女“祸”的父亲甚是鄙夷,当面揭穿他几次错别字后,父亲大受打击,只闷头看书,再也不讲给我们听了。

我上高中后,因为文化又高了,懂得也多了,越发瞧不起父亲了,甚至开始替班母亲,对父亲的言行进行批判,父女关系一度僵化。

父亲没有大志向,他一辈子都靠出卖劳动力赚钱养家,当过最大的“官”是村办工厂的车间主任。母亲说,那个车间刺儿头多,不服管,厂长给父亲这个小官帽,完全是看中了父亲傻,没心眼,不怕得罪人,才让他当的。

父亲新官上任,除了管理车间,还管厂子里的闲事。一日,父亲看到有人进厂拉铜灰,父亲过去询问收购铜灰的价格,得知是市场价的一半,便跑去厂长办公室汇报了此事,说厂子里的铜灰卖便宜了。

父亲回家后,向母亲显摆此事,说他帮厂子多收入了多少钱,母亲听完,生气地说:“完蛋了,你这主任干到头了,厂子里的铜灰一直是这个人收购,大小领导都睁一眼闭一眼,你以为厂长不知道价格卖低了呀,人家这里面有说道,被你揭穿了,表面感谢你,心里却恨你……”

父亲听完,梗着脖子说:“公家的东西,谁贱卖也不行,别说厂长,就是村书记,我也敢拦下。”

父亲固执又顽冥不化,被母亲一语成谶。一年后,父亲所在的工厂停产,父亲去了另外一家村办企业干活,厂长还是同一个人,但父亲却不再担任车间主任,而是被安排到锅炉房烧锅炉。

父亲完全拎不清社会这个江湖,我遇到事情也不会同他商量。

我25岁之前,和母亲思想同步,老爱数落父亲,这个不好,那个不对。我25岁时,父亲因脑血管堵塞,身体越来越不好,锅炉也烧不了了,只能干看大门的活儿。

看大门没看几年,父亲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渐渐开始淡忘这个世界。

父亲去世后,母亲总在不经意间说起父亲:“若是你爸在,这活儿哪用我干呀?”“若是你爸在,他们能这么欺负我?”“你爸命不好,下了一辈子力,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这时,我才理解母亲,她和父亲在一起时吵吵闹闹,没一句好话,父亲走了后,才知道他的重要性,父亲的优点也一点点闪现出来。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父亲去世后,才公平公正地评价父亲,写了很多表扬父亲的文章:父亲会剃头的手艺,几十年如一日帮乡亲义务剃头;父亲虽然粗枝大叶,做事不计后果,但也正因为这个特点,让他在半夜听到有人喊“救命”时,鞋子都来不及穿,拎着顶门棍就往外跑,才会在听到有人掉到河里呼喊救命时,义无反顾地下水救人……

父亲四十岁单位体检时,检查出高血压,连医生都质疑,血压这么高,还干体力活,怎么坚持住的?在单位超负荷运转,回到家就累瘫在床上,这也是他“懒”的原因吧。现在的我,回想起父亲,甚至连他读错别字的画面,都感觉温馨可爱,只是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了。

时间越久,往事越清晰,越能公平客观地评价一个人,我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他有优点也有缺点,遗憾的是,他在世时,自认为长大了的我,老爱数落他,我欠他一个好评。

如果早认识到这些,我能在父亲健在时,多夸夸他的优点,我和他的父女关系便会融洽许多。

可惜,我在父亲走了后,才懂得如何同他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