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的房子。建筑家把它们归纳成不同的风格和种类，每一种都可以写一本大部头的书。
可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房子只有两种，一种是有故事的，一种是没有故事的。这跟房子的风格、大小、新旧，以及奢俭完全没有关系。有的房子，让你心生亲切，忍不住想停下来，想进去，想跟它亲近。这样的房子是有故事的，而且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我去意大利旅游。在风景秀美的波托菲诺，偶然经过一座城堡。那座淡黄色的城堡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特别优雅美丽。意大利有很多城堡，唯有这一幢，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和欢喜。我记得当时我非常急切地想进去看一看。我围着城堡转了一圈，扒在铁门上朝里面张望了很久，直到附近的人过来告诉我，城堡暂时不开放。他说，这是德国一个很有名的外交官的房产，这个外交官家族企业的香槟酒也很有名，以家族名字命名，叫Mumm。
旅途上的风景，很快就淡忘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几年以后，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赠送给我们一件礼物，是一个叫阿尔方斯·冯·穆默的德国外交官在1902 年出版的一本照片日记。这位先生是庚子事变以后被德国派往中国的公使。他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外交官，是以外交途径解决庚子事变的核心人物。但在《辛丑条约》签订以后，他明确表示：“我们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他对部下说，欧洲人对中国的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大错特错的。他是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慈禧太后对他印象不错，因此他被特许自由进入紫禁城拍照。他在中国拍摄的600 多张照片从很多角度反映出当时中国的军事外交活动，还有中国各地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回德国后，他自费出版了这本影集，为的是让亲朋好友通过这些照片，对遥远神秘的中国有一个直观的了解。这是限量印刷的影集，每一本都有编号。他把编号为515 号的这本，送给了家族的一位世交，也就是我那位朋友的祖辈。这位朋友自知不久于世，觉得把这本祖传的影集交给一位中国作家，也许是它最好的归宿。
可是，多年以来，我已经在国外图书馆接触过很多流落海外的中国古籍孤本，对这本影集里的老照片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惊喜和足够的重视。翻看后，我就把它放到了书架上。我只是觉得在哪里听到过Mumm 这个名字。
后来，我父母到德国探亲。父亲一生致力于文史研究，见到这本影集时惊喜万分。他说有很多照片记录了中国古迹最初的状态，非常珍贵。我为他扫描了所有的照片，让他带回中国。父亲在《老照片》杂志上发表了关于这本影集的介绍。很快，福建教育出版社的编辑找到我父亲，想要出版这本影集。
2014 年春天，我应出版社之约，用高像素把这本影集逐页扫描了一遍，并将影集中的德文图解翻译成中文。在这个过程中，我研究了这个中文译名为“穆默”的外交官的生平和背景。我惊喜地发现，他来自香槟品牌Mumm 家族。再接下去发现，原来很多年以前我在意大利小岛毫无缘由地爱上的那个城堡就是他退休后的住所，也是他终老的地方。据记载，1945年4 月，纳粹从波托菲诺撤退时接到命令炸毁这个小岛的中心地区。彼时，穆默已去世，79岁的穆默夫人连夜求见德军驻岛首领。最终，德军一枪不发和平撤离了波托菲诺，使这个美丽的小岛得以保持历史原貌。
从偶遇城堡到促成影集出版，这一缘分让我觉得很神奇。我相信，那城堡是有灵魂的。它听到主人的喃喃自语和叹息，它看到主人翻看陈旧照片时对往事的回忆，它听到主人讲述了太多关于中国的故事。即使主人离开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但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仍然深藏着他的密码，就像永不消失的电波。
终于有一天，一个中国女人偶然走到它面前，接收到了电波。她惊喜地喊：“多么好看的房子啊，我好喜欢！”我想，房子听了一定也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