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大雅久不作
李白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像《诗经》中属于“雅”类的那种正经、重大、富有规劝与讽喻政治社会风气的诗作,已经久久没有看见过了,我的衰老感疲弱感忧患感,又能够向谁陈述呢?想想东周时期,春秋战国,圣王的礼义正风,被丢弃埋葬在野草烂泥当中,而战国年代,到处都是伤人杀人的荆棘榛刺,到处是龙争虎斗,丛林法则,杀杀砍砍,直至强秦取得了胜利。
诗文的仁义道德、正道主流之声,变得微弱含混,出现的新潮是吟咏屈原式哀痛怨怼的调子。虽然也有扬雄、司马相如的文章,针对消极颓废的潮流,注入了一些激越的力量,但仍然是有头无尾,不知伊于胡底。
文章诗歌的颓势得不到扭转,有志者扬雄、司马相如也并没有对文学诗学做出什么历史的交代。固然可以说是有兴有废有一些起伏变化,整个说来,诗赋文章的法度纲纪主心骨已经沦丧解体。建安之后,文学追求词藻的绮丽花哨、形式主义,更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到了圣明伟大的唐代本朝,朝廷肃然正装,无为而治,追求清流纯真,回到王道礼义的源头,让众多的文人处于清平盛世,乘着大好形势,一同鲤鱼跃龙门般地提升向上。文质彬彬,形式与内容互动出彩,文星互相照耀,缀满在秋天晴空。
我的志向是学习孔子,编辑删述《诗经》《春秋》,留下一些经典,扶正祛邪,令乱臣贼子恐惧。我要像孔子一样有所贡献、有所遗存。直到发生了如古代麟这种吉祥动物,竟然被捕获的凶险恶劣状况,才辍笔。
此整整齐齐、一韵到底的五言古体,所吟所思,有三方面的主体:一个是讲世道、民风、政风、诗风、国运、文运。一个是讲诗人自己的文学追求、政治追求、人生追求。此诗还有一个角度就是怀念孔子,抒写与孔子相通的“吾衰”感、“礼崩乐坏”感、“无义战”感,一直到对于孔子追求“复古”与“绝笔于获麟”的理解与同理同情感。
这样,解读此诗就要保持弹性与多义性。“大雅久不作”,即是“天下”的诗歌缺少了正声。缺少了王道,缺少了礼义原则与古圣先贤的垂范,也是李白自己的反省、自怨,还是孔子当年对于东周、春秋战国时代的忧患意识。
至于“吾衰竟谁陈?”里的“吾”,既是我,也是我们,还是孔子对于“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抱负。绝了笔于获麟,更是对孔子的一生奋斗、成败得失的认同。
问题是此诗话中,我们刚刚分析过同是李白本人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我们也熟悉和欣赏李白的《嘲鲁儒》“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李白的大量诗篇中,出世、道家、庄子、酒神的气息有时多于重于儒家修齐治平与功名追求之路。
但说起来也很简单,李白也不是不受孔子的鼓动,不是没有追求过“贾之哉,贾之哉,吾待贾者久矣”,希望把自身这块惊天宝玉推销给朝廷皇上,能做一番治国平天下、光宗耀祖、大富大贵、流芳百世的事业。
但是没有做成。待价而沽,等个好价钱把自己的精神资源贩卖出去,这样一个指引,本来是有吸引力与说服力的,但同时,成千上万背诵儒家经典的人挤在追求一官半职的窄路上,成功率又极低,确实令人拥挤窒息。
李白的官运被杜甫形容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与“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而李白自己,才华盖世、诗贯中华、风流潇洒、阔大自如又绝非一般,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于是他就与其他国士国才一样,儒道互补起来了。
儒道互补,是中国读书人的智慧、救赎、悲哀、喜剧,也是一大批文学作品的源头。与杜甫的友好怜爱诗句所写的情况相比较,李白的人生、诗作、精神面貌,也就够宏伟、超拔、坚韧、有所成就了。
李白自己,少有自怨自艾、悲悲切切的诗作,宁可多少夸张牛皮一点,绝对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他是值得点赞的诗人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