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2)

这些高质量的表演结束后,接下来上场的就是武术表演。几个男演员赤着上身,身上涂满金色颜料,先在舞台上表演了一段整齐的少林棍术,展示他们强壮的肌肉和娴熟的招式。就在观众开始不耐烦之际,一人突然拿出一根长矛,另一个立马配合地双手背在身后,向着锋利的矛尖顶起咽喉。大家说话的声音立刻变小了,我们小孩子都蒙着眼睛不敢看了,然而表演的武者是英勇无畏的,在老板的加油声中,他不仅用喉咙顶住矛尖,还发力将整根长矛顶得弯曲,血肉之躯竟然完全战胜了精钢。男人们大声叫好,场面又变得热闹起来。老板趁热打铁,大声地介绍起武者们的其他绝技,不仅有咽喉抵长矛,还有胸口碎大石、手掌劈板砖。那个长相怪异的侏儒提着个红色水桶走上台来,他举起一根长长的铁钉,将铁钉从自己的前臂穿过,然后把装了水的桶挂在铁钉上,摇摇晃晃走下来,沿着观众席乞讨。

“各位大哥大姐,给个彩头吧……老板,恭喜发财!”侏儒用怪异的嘶哑嗓音吆喝,听起来如同哭嚎。

女人们转过头,从皮包里掏出一块两块往他的桶里扔,根本不敢看他的胳膊。我们小孩子也纷纷找大人要钱,给侏儒施舍。我们所盼望的是侏儒得了钱,赶紧结束这可怕的酷刑。

“谢谢!谢谢!”侏儒嘶哑着声音道谢。

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裂开了。那样沉重的水桶,挂在他细瘦的胳膊上,随着走动左右晃荡,像是一只称量良心的天平。

我为他感到痛苦,女人和小孩都为他感到痛苦,但他自己却不觉得痛苦,他脸上始终带着笑,步子始终是慢悠悠的,不肯漏掉一个观众。男人们才不管这些,他们不仅不给钱,还凑过去戏弄侏儒,有的问他疼不疼,有人想摸那根铁钉。我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男人们可恶,我甚至为自己坐在帐篷里观看他人的痛苦而感到罪恶。可是我的痛苦毫无用处,一直到水桶里装满钱,侏儒才结束他那受难的游行,回到后台。

这时演出已经接近尾声,压轴的是摩托车表演,老板和助手推着一个圆形大铁笼上台,两个男人骑着一红一黑两辆摩托车,从台下直接跃进铁笼,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们在铁笼里花式穿插,呈双螺旋状沿着笼壁往上爬到顶端,又交叉着旋转落到平地。在男人们认可的喝彩和掌声中,马戏表演终于落下帷幕,我们踩着一地瓜子皮花生壳走出来,外面是漫天星光。

“那个侏儒太可怜了。”微凉的夜风中,我心有余悸。

“那个都是假的。”父亲笃定地说。

“可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血都没有。他们肯定是用了什么办法。”父亲说,“就跟魔术一样。”

“可还是不该这样,老板太坏了。”我本能地觉得侏儒被这样对待不对,但是又没有一条清晰的思维脉络,能让自己坚定地反驳。

“那样的残疾人,离开马戏团,能干什么!”母亲牵起我的手,“老板让他待在马戏团,好歹给了他一条活路。”

侏儒下地干活没力气,出去打工没人要,是马戏团给了他一个工作的机会。不仅是侏儒,老瘸子在外面也是被抛弃的对象,那两个武者也是聋哑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马戏团是他们的收容所。随着父亲复盘魔术套路,我的注意力被转移,关于侏儒的恐怖和痛苦被我远远抛在脑后,马戏团带来的快乐又复苏了。

第二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加油站附近玩耍,远远就看到那个红黄条纹的帐篷。马戏团的人似乎才刚起床,老板娘端着盆子搁在矮墙上洗头,两个姑娘在蜂窝煤炉子上炒菜炖汤,几个男人坐在草地上聊天,只不见侏儒。

他难道生病了?我在心里想。正当我转过车头,准备拐上马路的时候,远远的,我看到侏儒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拖着一个小车,里面满装了啤酒瓶,每走一步,玻璃瓶就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啷声。他嘴里哼着歌,拖车的那只手,正是昨晚吊水桶的胳膊。原来父亲说的是真的,铁钉穿胳膊真是骗人的,但我不仅不生气,反而打心底里高兴。我骑着车轻快地掠过侏儒,像一只快乐起飞的燕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起马戏团,脑海里浮现出现的第一反应仍是快乐。在马戏团里,梦想是真的,现实是假的;快乐是真的,危险是假的;善意是真的,痛苦是假的。也许是时候再去看看马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