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山夏牧场,白昼越发漫长了,下午时光越发遥遥无边。我们裹着大衣,长久地午眠,总觉得已经睡过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一个个懵然坐在花毡上,不知如何是好。
在吾塞,我们的驻地地势极高,已入云端。当那些云还在远处时,明亮得近乎清脆,似乎敲一敲就当当作响。可一旦游移到附近,立刻沸沸扬扬、黏黏糊糊的。
这是多雨的六月,每天都会下几场雨。哪怕只飘来一小朵云,轻轻薄薄的,可能也会下一阵雨,而且总是一大早就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个没完。当满天阴云释放完力量后,天空立刻晴朗得像刚换了新电池似的,阳光立刻灿烂,气温立刻上升。于是湿漉漉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大量升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这些水汽聚集到天空,立刻又演变为储满雨水的阴云……如此循环,没完没了,令人疲惫。
雨水初停时,天空一角的云层裂开巨大的缝隙,阳光从那里投下巨大的光柱。光芒照耀之处水汽翻涌,热烈激动。而光柱之外没阳光的地方则沉郁、清晰又寒冷。
早上三点一过天开始亮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天色还没黑透。繁重的劳动铺展进如此漫长的白昼之中,也就不是那么令人辛苦了。只是一个个统统睡眠不足。
可是每天午眠前,明明大家都已经很瞌睡了,一个个仍慢吞吞地喝茶。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又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有长时间的休息,所以并不着急。
真的躺倒开始睡觉时,也并不比扛着瞌睡舒服到哪儿去。花毡下的地面不太平整,无论怎么翻身,总有一块骨头被硌着。每当瞌睡得昏天暗地却又浑身不得劲时,真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敷一身厚墩墩的脂肪,自带床垫多好……
直到进入七月,我脱掉了厚毛裤和厚毛衣,顿感一身轻松。出去散步时,走得更远了,去到了好几处之前从没去过的地方。以前总是不愿意跟卡西去赶牛放羊,又累又帮不上什么忙,可总架不住她的热情邀请。如今终于有了兴致,一看到她出门就赶紧问:“赶牛吗?一起去!”
暖和的天气令午休也变得舒适多了,于是每天都能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不知何年何月。
每个阳光充沛的正午,爷爷总是坐在家门口的草地上享受他富于激情的朗读时光。妈妈和莎拉古丽纺线,卡西学汉语,孩子们游戏。羊群吃饱喝足后悄悄回到山顶。大小羊合了群,成双成对在附近的石头缝里或树阴下静卧。孩子依偎着母亲,面孔一模一样。
如今绝大部分羊羔的体态都赶上了母亲。作为大尾羊品种,一个个的屁股也初具规模,圆滚滚,沉甸甸。走动时左右摇晃,跑起来更是上下乱颤,波涛汹涌。尤其当大羊带着自己的羊羔闻风而逃时,两只一模一样的胖屁股节奏一致地激烈摇晃。看到那情形,无论感慨过多少次夏牧场的繁华,还是忍不住再次叹息。
其实,长这么大的屁股也是个麻烦事。尤其下山的时候,跑得稍快一点儿,容易刹不住车。前轻后重嘛——前面猛地一停顿,屁股就高高甩起来,然后连带着整个身子三百六十度前空翻。
有一次看到一只满脸是血的大羊羔,不知是不是前空翻造成的。它的一侧小羊角整个儿都快折断了,一定很痛。它的母亲身上也被蹭上了许多鲜血。可母子俩依偎在一起,那么平静。
对了,小羊羔跪地吃奶的样子很可爱。但若是长得跟妈妈一样大了,还要硬挤着跪在妈妈肚皮下吃奶,看着就很不对劲了。
天气暖和了,便见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如大蚂蚁,身子有火柴头那么粗,肚子有黄豆那么大,在倒木上突兀而急速地穿梭。要是小蚂蚁,如此忙碌是正常的景象。但这么大的体格还跑这么快,就显得呆蠢无措。
还看到了冰雹。以前遇到冰雹,只知躲避,如今却有闲情细细观察。虽说地气热了,冰雹落地即化,但还是能在瞬间看到它们真实的形象。之前我一直以为冰雹就是冰疙瘩,囫囵一团,现在才知不是。冰雹在融化成圆润平凡的冰粒子之前,其实是有棱有角的,是尖锐的。而且,就像所有的雪花都是六角形一样,几乎所有的冰雹也都是同一个形状——下端六个尖锐棱面,上端六个侧棱面,顶端是平的正六角形。也就说,一粒冰雹其实就是一颗钻石。
而且冰雹总是一端透明,另一端则一层透明夹一层乳白。像不同地质年代的岩层,排列得整齐又精致。不知上空云层里有什么样的力量,无穷无尽地锻压出这美丽晶莹的宝石,再毫不可惜地抛洒而下。
黄昏总是突然间到来的。总是那样——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一抬头就迎面看到了黄昏。世界在黄昏时分最广阔,阳光在横扫的时刻最沉重。这阳光扫至我们的林海孤岛就再无力向前推进了似的,全堆积到我们驻地附近。千重,万重。行走其中,人也迟缓下来。妈妈、卡西和莎拉古丽在夕阳中挤牛奶,洁白的乳汁射向小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孩子们追赶小牛嬉戏。没人踢动,白皮球也跟着滚来滚去。这一幕像是几百年前就早已见过的情景,熟悉得让人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又突然间全部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