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

出家门,往西,二三公里处,有一片菜园。周末天气好的黄昏,似受到召唤般,我总要过去徜徉一番……

一年四季,这里仿佛是自己打理着的,我熟悉每一畦蔬菜的长势。在菜畦间来回转几圈,与浇水、施肥的老人们聊聊农事,无来由地,整个人便轻松快乐起来。

一日,天阴阴的,午后4点,我便出门了。

小区北门外,大片荒坡,满地野薇,紫色小花开得极多,像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国营布店里售卖的碎花棉布,绿底子上点缀着无穷紫花,有细细淡淡的美,可以扯来做窗帘。迎着这些野草闲花继续往西,穿过杨树林,大片菜园便出现在眼前。

一位老人坐在草地上,将小白菜的根仔细掐掉,一把一把整齐堆在身边。她老伴在用铁锹挖地,右脚搭在铁锹边缘的横杠上暗暗使劲,锹插得更深了,他双手握住铁锹使用巧劲,轻轻一掀,一锹泥土似鲤鱼打挺,翻一个大跟头—外层板结的干土迅速滚进里层,里层湿润的土被翻到外层。偶尔遇见大的土坷垃,一锹拍下,碎至粉末。老人不急不慌地做着,朴素安静,仿佛天地都笼着一层微光。

我站在下风口,一边与择菜老人闲话,一边闻嗅泥土奇异的香味。这平凡的土,有人嫌弃它的泥腥味与尘埃气,我则喜欢它一直根植于僻野的馨香。这泥土的气息如此熟悉,仿佛无形中的一根线,一下将童年连接上。

与这对老人聊够了,我又往另一个菜园去。

单独的一位老人。小而瘦弱的她正掀开覆于菜畦上的一床旧床单,小苗挤挤挨挨,破土而出,有茄秧、辣椒秧。茄秧萌出两片新叶,在微风中微微抖动;辣椒秧细叶瘦秆,伶俜可爱。老人一瓢一瓢泼水。或许泼水的力度过大,小苗直接趴在地上,但一会儿,就又抖擞着站立起来了……见我好奇地盯着她做这些琐屑事,老人自语:“不浇点肥,长不大。”

一桶水见底,她又往别处拎水,我跟过去。她舀满一桶水,左手拎起,右手拿了长柄瓢。我说:“我来帮你拿瓢。”她不依:“我行的。”她从另一只放了淡肥的桶里舀水,往这只桶里勾兑。

茄苗、辣椒苗侍候好,她再小心地掀开另一块旧床单,啊,里面齐茬茬的全是黄瓜秧。黄瓜秧上两片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刚出壳的小鸡雏睁着好奇的眼,叶子那森绿的外围氤氲了一层茸茸的浅白,好比一层薄霜。

老人把水一瓢一瓢泼过去,浅表土濡湿一片,渐渐地,整个菜畦被洇透,发出咕吱咕吱的颤鸣,是菜畦瞬间被灌透而发出的饱嗝声?不,是泥土中蚯蚓的鸣叫。

老人管辖的菜园一共3畦,每畦皆长10余米,一畦覆着旧床单,一畦空着,还有一畦是被旧窗纱覆盖着的。轻轻掀开一角,半畦蕹菜苗,半畦豆角秧,露出自泥土中刚刚拱出的点点浅绿,密匝匝,嫩生生,一派新生的欢欣。这些菜秧,瘦弱天真,惹人怜惜。见我将所有菜秧都认出,老人指着地头一株一米高的菜调皮地说:“这个你不认识了吧?”我说:“香芹啊!”一棵孤独的香芹,已然晚年光景,是老人养着做种的吧,已然抽薹,薹尖结满青涩的小米粒样的花骨朵。地边还有一株老萝卜,花已落,青荚无数,饱满而凸出,许是籽实过重,稍显单薄的萝卜秆支撑不起,一齐倾覆在地上了。

老人将薄肥悉数浇完,丢下水瓢,捡起铁锹,在空菜畦上挖坑。一米的宽度,横向3个坑,说是用来移栽黄瓜,坑里要埋上菜籽饼肥。我热烈回应她:“饼肥种出的黄瓜甜!”她答:“是的。”我说:“我来帮您上饼肥吧。”她不依:“太脏了,不要你搞。”

“您老高寿啊?”

“我今年刚刚80!”

以为她刚70岁,毕竟连续不停歇地将10余米长的菜畦挖出几十个大坑,气也不喘。

老人朝着我们上方的菜园努努嘴:“她86了。”

86岁的老人,穿着大红线衣,弯腰拔草。她留给我们的背影,宛若一面猎猎旗帜。

活跃在这片菜园里的,个个均是人瑞。

菜坑挖完,老人抱起那些破旧花床单,轻轻覆于茄苗、辣椒苗、黄瓜秧上。菜畦上方有无数弯成弓形的细竹篾作为支撑,给菜苗留出足够的呼吸空间。老人动作轻柔,铺一点床单,两边拽拽,不露一丝缝隙,说是晚上冷,不能冻坏了它们。那珍惜的意思,好比深夜醒来给踢床的孩子掖被角,轻手轻脚,温柔体贴。个别菜秧子依旧趴在湿漉漉的地上不肯起,老人蹲下,轻轻巧巧,一棵一棵扶正,仿佛在扶自己趴在地上耍赖的孙儿。

老人说:“我重孙子好几个了哎。”

我说:“您老可真有福气,四代同堂。”她豁着牙,微微笑。一阵风吹过,将我们的发吹乱。

我弟弟在乡下有一位干爸。老人在苏州打工的儿孙们出于孝心,接70多岁的他去苏州城享福。不承想,未及几日,老人病了,发着烧的他执意坐车回家,扛把铁锹去了田畈,转几圈回来,烧也退了,连吃两碗米饭,不治而愈。当我们回乡,老人的女儿小霞将这事当笑话说与我听。我懂得他,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人,乡野塑造了他的心性。忽然到城里,一下失去地气,什么都不适应,不病才怪。

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村里大人总爱扛把铁锹在田畈转来转去,也无具体农事可做,他们不过是喜欢在田野里徜徉—无边的风逶迤着,四面八方的地气将他们围拢,那些无穷的野花闲草的微甜气息氤氲在他们周围,何等舒朗。我们小孩子黄昏放学后,不也延宕着不回家吗?悄悄拐至紫云英田,把小身体搁在花草上打滚,染一身绿汁,回家被妈妈发现,少不了一顿打。天地如此之美,一颗小心脏快被撑爆了,何以不能在田野里浪掷一番?

侍弄菜园的老人们,无论在城里扎根多少年,始终不忘古早的那点地气,便执着又真挚地,应季应时,往土里点播种子,看着它们一点点发芽、萌叶……并非为着收获什么,就是为了蓄养那一点地气吧。菜蔬的生长过程里隐藏着生命的秘密,那是一切的源头。与土地和自然待在一起,总有一份安全感,灵魂似得了一层依傍。

天色向晚,去另一位老人的菜地买了两株芥蓝。芥蓝刚自地里取出,泥土的腥气杂糅了芥蓝的辣香气,直往鼻腔肺腑里钻。

芥蓝在吾乡叫“芥菜”,多是腌来吃。我估摸着,可能也是汪曾祺所言的北方人称为“春不老”的蔬菜吧。头年冬天栽种,翌年春上收割,削去外皮,切丝,清炒,微苦,其脆度,与莴笋同质。巨大肥厚的叶片曝晒几日,洗净,盐渍,两周后回味,佐以蒜粒、姜粒爆炒,一道下饭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