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自己

一棵树要想完成自己,是很不容易的。要竞争,要克服孤独,还要努力在贫瘠的泥土里深深地扎下根须。一棵树的生长,可歌可泣。

除了生长,我猜不出一棵树还有其他欲求。树木的生长有可能半途而废,被雷火劈焚,被害虫啃噬,被斧头砍伐。除了小鸟和清风,对树木友好的力量并不多。我不知道一棵树木是否紧张、焦虑和恐惧过,在未来并不明朗的情况下,它其实很难要求自己最终生长为堪称完美的大树。

人们会把树木分为两类,一类要成为风景,另一类要实用。成为风景的树木可曲可直,实用的树木最好能够挺直粗壮,如果按照人的需求生长,一棵树则会陷进纠结扭曲的怪圈,更难走向完美——再说了,人的标准并不是树木的标准,究竟什么是完美的树木,恐怕“三人行”也会产生争议。

完美主义者其实是一厢情愿的理想派,这样的完美很难趋向无限远大、无限宽广。与其说完美是一种向往,不如说它是一个梦,在梦中,我们方可领略完美的风采。那么,对完美的希冀能够深入一棵树的生命吗?树木是那么沉静,从未诉说过它们的悲喜短长,我们无从知道一棵树是抱着什么渴求生长起来的。

有人说自然长成的树木就是完美的,又有人说经过修剪帮扶,终于长成栋梁、可造船架屋的树木才是完美的。一棵从未对人诉说的树木,也是听不得这种噪音的,它的生命实则单纯而顽强,首先要活下来,要一点点地从一个小树苗长起,有可能一直生长得很顺利,也有可能多次遭遇坎坷磨难,今天生长,明天生长,以后照样生长,不动摇,不中断,不停止,生长是它的主题也是它的命运,用生长不断地见证自己就是一棵树、只是一棵树,长得高不高、端不端都没有关系,终生都在成为自己、完成自己,这样的一棵树,难道不是非凡的、成功的吗?

在一些人看来,完美是一个目标,是对巅峰状态的一种引导。然而,完美也是一种膨胀加重的压抑、一个虚幻的圈套,在无力抵达时会萎缩成一个可笑的借口。我们很难说哪种人生是完美的,哪个标准是完美的,哪个答案是完美的,事情做到哪种程度是完美的……或者说,我们真的能够观察到完美、说清楚完美吗?反而看到一些人躺了下来,在等候完美、幻想完美,甚至不得不怀疑完美。

应该相信,月圆时是月,月缺时也是月,晴天看到月亮是一种存在,阴天看不到月亮也是一种存在。“一叶障目”是偏见而不是智慧,“拨云见日”看似是对完美的一种追求,却仍是人为的偏见遮蔽了事物的真相。月亮是多么丰富奇妙的存在,有的人却一直在追问什么样的、什么时候的月亮才是完美的,如果对完美的思索和追求导向了匮乏单调无意义,还不如承认缺憾和局限,去无割裂地拥抱和欣赏月亮。

月亮一再地给我们以启示,树木也以自己的生长给了我们启示。一棵树一生都在完成自己,就像松树要成为松树、桃树要成为桃树、沙柳要成为沙柳,而不是照着其他树木的样子来生长,更不会照着人们所要求的梁柱和船的样子来生长。一百棵同类的树木又都有各自的样子,有的可能长到一半就死掉了,有的即使长成大树也不能照一照镜子,看自己是否完美,更不能离开半步,到所谓完美的天地去进行一场逍遥游,树木的笃定是不再执念于完美,反而超越了完美欲带来的狭隘脆弱,一心一意、倾尽全力地去生长,去跟世界发生联系,去坚持不懈地丰富自己、完成自己。

当辨识到生命的复杂和世界的无限,尤其当发现真正的自己时,才会明白,完美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完成自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