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是“四眼狗”突然蹿出门去迎接;要么就听到自行车轴承里的钢籽,在“嘀嗒嘀嗒”碰撞的响声。这种声响,只有父亲推车走进院子时,才能听到。透过窗子望出去,满院的月光,明亮而寒冷。
但第二天父亲何时又将自行车推出去,我并不知道了。当我从梦中醒来,已是满院的日光了。那时,没有责任田,母亲一人下地干活,父亲整日忙他作为乡下小学校长的事务,学校多次变换,但离家都不太远。远者十多里,近者五六里。除了节假日,父亲几乎每日都是骑自行车早出晚归的。
在寒冷的冬天,父亲骑着自行车回来,有时已是很晚很晚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充饥,而是烤火取暖,仿佛温暖比他的饱腹还重要。而烤火是他对冷的最佳抵抗方式。但我从未见到过父亲除了三餐之外,用任何一种形式抵抗过饥饿。那时,由于母亲身体不好,挣工分不多,我家是村上顶尖的缺粮户,每年村上依据工分分到的粮食不够全家吃,父亲总要从52元5 角的月工资中拿出一点儿,从粮市上购回来一些玉米、小麦、绿豆、薯干等作为补贴,以维持全家四口人全年的生计。
村上给家里分到的玉米棒子,脱掉籽粒,留下的便是红色或是白色的棒芯了。当北风卷着雪花飘落下来之时,这些棒芯的水分已经脱离得一干二净了。这是父亲每每踏雪归来,烤火取暖爱用的上等柴火。
他用穿着深蓝色棉裤的膝盖,作为支架,两手握住玉米棒芯两端,用力在膝盖上一碰,一支棒芯便会从中间“咔嚓”一声断为两截。父亲将这刚刚折断的玉米棒芯的新茬子一端朝内,另一端朝外,由低到高,垒成一个碗口大小的“空心棒筒”。“空心棒筒”圆得像一轮满月,大约有一尺的高度,站立在屋内地面上,像农村泥糊的低矮而形圆的烟囱。然后找来废弃的笤帚茅子或干燥而纸样厚薄的玉米裤叶,将其点燃,放入“空心棒筒”内。很快,红彤彤的火柱子就蹿上来了。白色的火焰干净利落地闪烁,大约有一尺多高,很少有烟雾升腾打扰。
父亲烤火,主要是烤手,一反一正地,在明火前烘烤。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消瘦而慈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后来长大了的我才明白,父亲缘何在冬天那样喜爱烤火:每当夜晚顶风冒雪骑着自行车回来,头顶和棉袄上都是雪花,满身冻得冰凉、僵硬,但又无衣可增,烤火成为他取暖增温、抵抗寒冷的唯一办法。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一生好像从未抵抗过什么,包括同他意见相反的同事。他只用原则去坚持,但不抵抗。他用坚持维护原则,但不用刺激抵抗对方。这就形成了他既坚持原则、维护正义,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为人。
父亲一生从未用过空调、导热油汀、电暖风扇等现代冬日取暖用的各类电器,用火柴点燃柴火,由火苗和烟雾构成他最好的取暖“空调”。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每每回到家里,无论是深冬或是盛夏,无论是午后还是深夜,他的饥饿总是忍受着的,从没像找火柴点燃柴火取暖一样予以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