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巴尔扎克的《绝对之探求》并不是他最感人的作品,却是一部最让人感到矛盾的小说。之所以说最让人感到矛盾,是他在这部小说里塑造了痴迷于化学的科学家巴尔塔扎克·克拉埃。这个人物既让人恨,也让人爱,而他的一生更是让人感慨不已。
在巴尔扎克笔下,巴尔塔扎克是佛兰德斯的杜埃城的富翁,他继承了祖先积累的巨额财富,有着伯爵的贵族身份,还有爱他且崇拜他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女儿,以及忠心耿耿的仆人。他们宫殿般的公馆装饰得精美绝伦,花园里稀有而名贵的郁金香花香迷人,他的生活可谓幸福如意,并且大概率将一直如此。但是,这一切在他邂逅一个波兰军官后改变了,因为后者曾是一位化学家,一度试图寻求某种名为“绝对”的、可以构成万事万物的神秘物质,但因家贫从军而放弃了自己的探索。而巴尔塔扎克年轻时曾在巴黎跟随大化学家拉瓦锡学习化学,对化学同样所知甚深。这个波兰军官有关“绝对”的探索无意中唤醒了巴尔塔扎克追求科学的梦想,他也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寻找这个“绝对”,从而解读世界的奥秘。从此,他开始息交绝游,在自己的阁楼上建立了一个实验室,从早到晚地忘我工作。
但巴尔扎克并没有从巴尔塔扎克的视角出发,来直接描写他所投入的看不到尽头的科研生活,而是通过他的妻子约瑟芬和女儿玛格丽特的眼睛,审视这位不顾一切献身科学的丈夫和父亲。因为巴尔塔扎克的实验不仅耗费时日,更需要各种仪器和材料,他很快就把家里的财富消耗殆尽。挚爱他的妻子虽然为之焦虑,可最终还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来支持他的探索。她卖掉了自己的首饰,卖掉了收藏的名画,最后,她因家产耗尽和自己油尽灯枯而去世。女儿玛格丽特在继母掌家之后,依然像母亲生前一样竭尽全力支持父亲的科研事业。但是,父亲的实验消耗实在太大,不仅把她节衣缩食省出来的财富化成了实验室的烟雾,还不经过她的同意,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抵押出去以继续自己的科研。而玛格丽特为了自己和妹妹的生存,只能设法自救。她一方面动用法律手段,使父亲不得不退还他侵吞的孩子们的生活费用,另一方面,动用各种关系给父亲找了个外地的税务专员的工作,让他离开自己销金窟一样的实验室,去改变他自己不能控制的可怕人生。七年后,当玛格丽特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终于重振家业,到外地将已经垂垂老矣的六十五岁的父亲接回家养老时,没想到已经白发苍苍像八十岁老翁的巴尔塔扎克竟然再次欠下巨额债务。因为在此期间,他并未停止自己从二十三年前就已经开始的寻求“绝对”的化学实验。
而巴尔塔扎克的这种对于科学的迷恋和坚持不懈的忘我投入,不仅让外人觉得他不近情理,是个着了魔的炼金术士,是个品行败坏的巫师,就连他的家人也都觉得他难以理喻,与疯子无异。巴尔扎克在小说里也多次谈到他对于巴尔塔扎克这样献身于自己事业的天才的看法,说天才就是那种“没有节制,吞噬时间、金钱、身体”的人。他还借妻子约瑟芬临终时对巴尔塔扎克说的话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像你这样一心追求伟大事物的人既不能有妻子,也不能有女儿。独自走你们贫困的路吧!你们的美德不是凡夫俗子的美德,你们属于世界,不能属于一个女人或一个家庭。你们像大树一样吸干了你们周围土地的水分!”
但是,巴尔扎克对巴尔塔扎克这样的天才的态度同样也是矛盾的,他给主人公取名为巴尔塔扎克·克拉埃,也许别有深意,因为巴尔塔扎克有“拯救生命的国王”和“智者”的意思,而克拉埃有“人类的胜利者”的意思。因为人类真正的进步,就是靠巴尔塔扎克这样的人锲而不舍、不顾一切的奋斗带来的,虽然他们自己的生活乃至亲人的生活是不幸的,但他们给人类未来的发展带来了希望。
或许正因如此,巴尔扎克在小说的结尾给病入膏肓的巴尔塔扎克安排了一场令人难忘的死亡。当巴尔塔扎克回光返照之际,他忽然叫了一声“尤里卡(Eureka)”。而这个词就是当初阿基米德在浴缸里发现浮力时喊出的那句着名的话,意思是“我找到了”“我发现了”。就在巴尔塔扎克像阿基米德一样喊出“尤里卡”后溘然长逝的那一刻,他之前对妻子的薄情,对孩子的寡义,对科学病态的疯狂痴迷,似乎也在读者心中得到了原谅。而巴尔塔扎克那可恨又可怜、失败又悲惨的一生,也因此变得崇高伟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