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母亲节,很多人例行在朋友圈刷起各种感谢妈妈的话。感谢妈妈为自己奉献,牺牲了她自己的青春什么的。这也许没错,可是或许母亲需要的不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感谢,她们更希望被理解。
我想起我的母亲。多年来我对她的感觉,从幼时的害怕,到青春期的怨怼,再到今天,我大概终于可以说,我抵达了对她的理解。不愿用“感恩”这个已经被用到泛滥的词来表达,我更想说:“妈,我能理解你了。”
我妈从小就是个骄纵任性的女孩子,一身典型的“公主病”。当然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资本。年轻时她长得漂亮,是个标准的“白富美”。我外公的父亲,也就是我太外公,不说家世显赫,起码也是家底殷实,在百年前就有一座家族世传的老字号银楼,他也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留学生之一。再后来,到了我外公这一代,他们甩掉资本家的帽子,成了无产阶级,而我外公仍然是一所拥有上万人的兵工厂的厂长。
我妈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了。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非常受宠,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她有穿不完的新衣服,会拉手风琴,甚至还拥有一台自己的照相机,到现在家里还保存着一大盒她年轻时到处游玩的黑白照片。
当年跟在我妈身后的追求者,几乎都是那个厂或者其他子弟厂的干部子弟。在那个年代,很多女孩子都会乖乖地听父母的话找对象,但我妈从小在物质上不缺乏,也没人管得住她。她压根儿不理会门当户对的老一套,她大概早就已经暗暗地下定决心,要找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才肯嫁。
就在这个时候我爸出现了。我爸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但他非常聪明,上进心强,而且酷爱读书。他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可怕的灾荒,饿得皮包骨头,也没消磨他对读书的热爱。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兼任语文、数学两门课的课代表。
但是“文革”来了,他不得已早早地就停止念书,初二那年,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被扔到农村去种田。他在农村种了好几年地,白白荒废了最好的读书时光。几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我外公的兵工厂派人到我爸所在的农村去招工。就这样,我爸成了兵工厂的一个普通工人。
那座兵工厂位于大别山的深处,在我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我爸特地请了几天假,带我去他年轻时工作的地方。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大片荒废的厂房深陷在翠绿的山谷中,四面的崇山峻岭让整座厂子与世隔绝。
从农村出来,又走进山沟,我爸大概已经恨透了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他特别想去城市,可惜那个年代,他没有机会。此时,我妈注意到了他。我爸年轻时英俊,壮实,聪明。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孤傲的气质,从不追求女孩,也不爱和女孩闲聊。到了周末,他喜欢背个小包,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蹲在悬崖边上,抽烟、看书,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篮球打得超棒,每次打球的时候都能引来一群女工围观。
我爸还是厂里技术水平领先的工人,很多连工程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研究研究都能给出解决方案。因为在农村生活过,他还有很多特殊的技能。比如他会打猎枪,枪法非常准。在和我妈结婚之后,有一次他带着我小舅舅去山里打猎。一天不到的时间,他就拎回一整麻袋的山鸡野兔,左邻右舍分遍了都没有吃完。此外,他歌唱得好,很会吹口琴,还会写诗,甚至连打架都很厉害。
当然,这不是说我爸就优秀到无与伦比。一个上万人的厂子里,优秀的小伙子其实很多,但我爸大概是唯一一个从不搭理我妈的人。在他眼里,我妈可能就是一个没内涵的女人,虚荣、肤浅。厂里每次组织技能考试,我妈基本都交白卷,每天就知道吃和玩,仗着家里的关系,在厂里占据着一个轻松的岗位,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可能正是他的这种态度,反而激起了我妈的好胜心。要知道,我妈从小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忽视?所以,她开始了对我爸的疯狂倒追。
我外公一家都十分反对。我爸比我妈大九岁,但是从来不让着她,性格孤僻、清高,家里很穷,没任何关系背景,而且他居然对我妈是如此不屑一顾。但我妈当年就是铁了心要把我爸追到手。这种纠缠直到一年后有了结果。当时厂里有几个名额,可以和合肥市的一家机械厂互换员工,这意味着被困在这座大山的工人里,有几个可以得到这个机会,去城里工作。这样的机会我爸当然不想错过,但他不是一个善于搞人际关系的人,没有任何门路可以走。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我妈,还有我的外公厂长。
就这样我爸松了口,答应我妈如果把他调到合肥工作,他就跟我妈在一起。于是我爸先调回了合肥。一年以后,我妈也从山里调出来,他们就在合肥结婚了。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是快出生的时候,被羊水呛死的,死在我妈的肚子里,然后引产,过程当然非常痛苦。后来我妈总说,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比我漂亮一百倍。那次引产之后,她陷入严重的产后抑郁,和我爸本来就没有多好的关系急速恶化。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她开始发现,我爸大概真的没有爱过她。于是,她从婚前对我爸的痴迷,变成婚后的怨恨,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他,数落他的冷漠,数落他的忽视,数落他的工资低、地位低、没本事。她没有一天不找点理由跟我爸吵架,有一点不顺心就要大吼大叫,摔东西。
到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吵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甚至隔三岔五就动手,从我有记忆开始,家里的摔摔打打就没有消停过。记得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次中午放学回家吃饭,一开门,一个痰盂迎面扔过来,泼了我一身的秽物。那个下午我没去上学,第二天被老师骂,我也没有解释一句到底为什么旷课。
后来我爸经常被派到全国各地出差,他们聚少离多,家里才安静下来。我妈迷上了跳舞,一到晚上,她就蹬上高跟鞋,穿上最好看的裙子,把烫了大卷的头发梳得风情万种,赶着去厂工会跳交谊舞。于是晚饭过后,小小的我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视,偏偏每天晚上电视里播的都是《聊斋》。对,就是非常恐怖的那部老版《聊斋》,导致我到现在都还有无法摆脱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不敢独自在封闭的房间里待着,也不敢一个人在关灯后的空房间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