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永远不会与美好决裂(2)

被吓得受不了,我就穿着睡衣和拖鞋,走一段长长的夜路去厂工会找她。她让我坐在墙边的凳子上等她,看着她像蝴蝶一样满场飞舞,看着看着,我就躺在凳子上睡着了。到了凌晨,舞会结束,她就把我喊起来一起回家。

也许是由于长期不开心,也不懂得节制地生活,她渐渐开始疾病缠身。心脏病,严重到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作一次,毫无征兆地,她会突然倒地昏迷;风湿病,严重到不能起床,近乎瘫痪。每天我放学回家,都要用点燃的艾草棒给她治生病的腿。那时候,她反反复复地问我两个问题: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我完全不知如何回答。

到我读三年级时,家里的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外公因为厂里的权力斗争,从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进入劳资科当了个小科长。他自然也保不住我爸妈。在之后那场下岗潮中,他们双双失去了工作,生活变得更加困难。

偏偏在这个时候,外婆又得了乳腺癌。外婆真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溺爱儿女的妈妈,如果没有她的溺爱,我妈的任性大概也到不了这种无法无天的程度。记得外婆在乳腺癌后期,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每次我们去看她,她都要爬起来给我妈做她最爱吃的卤面条,还把我妈当个幼儿一样给她洗头发,甚至喂饭给她吃。

外婆平时是一个极其温柔的老好人,但只要我对我妈说话的语气稍微重一些,她都会像奓毛的母鸡一样护着我妈,甚至会打我。我妈真是她的命,就算到最后外婆只剩一口气,都会护她到底。

外婆去世的那天,我真正见识了我妈的崩溃。那天下着雨,她哭倒在墓碑前,滚得满身泥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婚姻痛苦,疾病缠身,失业贫穷,前途一片黑暗,现在连最疼她的人也没了。生活泥沙俱下,一场接一场地崩塌,一块又一块巨石,足以把这个曾经活得像公主一样的女人打入绝望的深渊。多年以后,我想起她当时的处境,也觉得心下一片黯然。那无助的哭声让我原谅了她对我所有的不好,想起她所承受的命运,就没办法再责怪她一句。

外婆去世后,我妈就像彻底变了个人。她不娇气了,也不爱打扮了,找不到工作,她什么都肯干。摆地摊,卖咸菜,甚至去别人家里当保姆。她开始变得粗俗,说话粗声大气,嗓门洪亮得惊人,还经常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上厕所不关门,脱衣服不拉窗帘,大声地擤鼻涕吐痰。

在我敏感的高中时代,她嘲笑我看的小说,偷看我的日记,说我写的东西充满了矫情。有一次,我们搭公交车,在人挤得满满的公交车上,她肆无忌惮地跟我谈起她的月经,我低声提醒了好几次,她毫不在乎地继续大声说下去。公交车停在某一站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在众人奇怪的眼神中冲下车。当公交车开走,我才发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上也没有一分钱。我硬是一步步走回了家,一直走到天黑。我一路走,一路想着,如果有辆车现在就把我撞死在街上,是不是会更好。

后来,我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大一那年,我读到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这样写特蕾莎的母亲:

她年轻时极美,有九个求婚者……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人,就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拙劣的弥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失败的命运……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了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缘由……她公开跟人们谈论自己的性生活,得意扬扬地展示她的假牙。她的脸上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当着众人的面嘲笑特蕾莎:“特蕾莎对人是要撒尿放屁的都不甘心承认呢!那有什么可怕的?”并用一个响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众人哈哈大笑。

她的行为仅仅为了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她曾为她的美丽和贞洁骄傲,但现在她不仅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地击碎了它,并张扬地用新的不贞为今昔生活画一条界线,宣称诗意、纯洁和美丽被人们过分地高估,其实它们毫无价值……她坚持让女儿留在她那无贞洁的世界之中,在那里,灵魂是看不见的,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肉体的巨大集中营,人人都一样……她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特蕾莎对托马斯一见钟情,因为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昆德拉写道:“她也爱读书,她只有一件武器与这个包围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就是书,她把那本书看作友谊默契的象征。”

大学时代的我,把这段话抄在了笔记本上。那一瞬间,我懂得了我妈,懂得了她的恐惧,她与美好如此坚决地决裂,不过是因为求之不得。一生逐爱,一无所获。曾经渴望过浪漫与不凡,但最终用尽全力,也只是过着平凡的人生。生活像一个残酷的狱卒对她严刑拷打,最后,她选择了背叛,她交出梦想,只求从此心安理得地生存下去。

于是那一瞬间,我也告诉自己,无论今后命运会给我怎样的试炼,将我剥夺到何种程度,我也决不向它低头。我也许会贫穷,会卑微,会失败,但无论沦落到何种地步,人们如何嘲笑我,说我矫情、不切实际,我也会毫不羞耻地做自己,谈论无用的诗歌与哲学,珍视灵魂与看不见的世界;我不会将厄运归罪于天真纯洁,归罪于艺术或其他美好之物,我会努力地去懂得、欣赏和保护他人的天真。

我愿自己,永远也不会与美好决裂。

因为,从现在起,我也是一个女儿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