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比起解剖实验课的安静和紧张,生理实验课就热闹多了,各种生理反射实验都需要用动物来完成。实验楼里养了许多为医学事业奉献、牺牲的小动物—兔子、小白鼠、蟾蜍,专供我们学习使用。兔子比较温顺,一般会在它们的耳朵上进行静脉注射实验;小白鼠在铺满刨屑的亚克力箱子里,它们很活泼,如果捉老鼠的手法不好,就会被它们咬到手指;蟾蜍灰扑扑、湿漉漉的,身上裹着黏液,趴在箱子里像石块一样。兔子一般是用来做观察消化系统的实验,小白鼠用来做药物实验,蟾蜍用来做观察心脏和神经反射的实验。
每次上完实验课,实验楼管理员就会在后院剥兔子,唯一能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做实验时兔子会打麻药,没有人忍心折磨这种温顺的动物。小白鼠和蟾蜍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做完药物实验的小白鼠会被强制处死,而蟾蜍的实验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折磨。处死小白鼠的时候,需要一点儿技巧—一手按住头,一手拉住尾巴,向上45°用力,使其颈椎脱臼。如果手法不对,或是太紧张,要么会被咬到手,要么会让小白鼠饱受折磨。我的好手感在生理课上成了一种负担。老师见我动作干脆,就让我帮着其他同学处理。可我并不想做个刽子手。一来二去,我就厌恶上生理课了。
观察心脏的实验课,需要从蟾蜍的胸骨后方剪开皮肤,然后小心翼翼地剥离出完整的心脏,结扎后用电流刺激心脏,通过系线和传导器,来测绘心脏的起搏图形。助教把装满蟾蜍的箱子抬进来,老师正在给我们讲操作步骤,我却故意唱起了反调。
“老师!”我嬉笑着举手,“医学实验操作中最重要的是无菌技术,您给了我们蟾蜍,怎么没给我们手套呀?”
“什么?”头发花白的老师愣在原地,“我做这个实验从来没戴过手套。”
“可没有不代表正确啊。我觉得为了保证实验数据的准确,保护同学们不被黏液污染,我们需要手套。”我眨巴眼睛,继续强词夺理,“癞蛤蟆的黏液对皮肤的刺激很大呢。”
底下一片哄笑,大家乐不可支,有人拿手里的笔去戳蟾蜍,蟾蜍受了惊,从桌子上跳下去,满地乱跳乱爬。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老师脸上的惊讶、尴尬和无所适从,他明明是有道理的,可偏偏说不出来,让我这么个小女孩戏弄了一番。
三、
那场闹剧在课上到一半才结束,我们这些学生里毕业后真正能进临床的可能也就一半,老师只能重点培养几个愿意学的。而我大概是属于有天赋但不愿意学,让老师们可气又可惜的那一种。上理论课时我天天看小说,书被老师没收了好几本,可是考前我总能凭借强大的记忆力临时抱佛脚;上实验课时我的手感极好,轻松就能拿到高分。可我偏偏厌恶这一切,尤其是对医学的好奇心消失后,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到煎熬。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家人的建议,哪怕是去读个民营艺校,也好过过着被白大褂包裹的压抑生活。我喜欢美,喜欢秩序,喜欢抽象,可医学是不可回避的现实,疾病是无序的扩张,我的身边只有不断死亡的实验动物,只有红蓝铅笔画出的一张张肿瘤细胞图,只有叠不完的床单和折不尽的被角。我在日记里写道:“自己的精神死在了18岁。”18岁的我其实根本不知道,灵魂的韧性有多么强大。
后来,我见到了许多比实验课更残酷的事,比写出来的文字更残酷的事,可我不再有心情感叹。到了真正需要戴手套保护自己的场合,我却没时间计较了,当看到病人面临死亡时,我只能选择第一时间给他安上气囊,而不是回急救车去拿手套。有些东西很重要,但在某些时候它是能够让位的。为了让一个80多岁的大爷能够等到家属到齐见最后一面,我为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心肺复苏,我黯然神伤,感伤他在临终前还要受皮肉之苦,却没了当年在实验课上的那种自责。
现在想起来,学医的经历对我来说还是重要的,它使我很早就看到了事物的本相,能够很早就直面残酷的现实,也使我放弃幻想,学会勇敢。而那些实验课,不仅是面对医学的第一道门槛,也是面对人生的第一道门槛,跨过去后再回望,其实都是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