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很多人仿佛陷入飞速流转的旋涡,马不停蹄地从一个点奔向另一个点,奔跑的过程中也带着对生活的期待和不安。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悬浮”状态。
“早发早移”群体的目标,是逃离现在不满意的东西。但是他们对于奔向哪里、对什么东西满意并不清楚。
如果永远处在一种否定的状况下,去定义自己行为的意义,那就必然永远处在焦虑中。辛勤工作是为了发,发是为了离开,为了移。所以这一切的逻辑链条,都是否定性的。我把这个状态叫作“悬浮”,它是今天中国社会非常普遍的一种心态。
我最早意识到“悬浮”这个概念,是1994年在珠江三角洲做农民工调查时。当时我发现一个现象:农民工很少在一个工厂打工超过一年。他们不断跳槽的原因让我非常惊讶:有人是跟工头有矛盾;有人是和同宿舍的工友吵架了;有人感到工作单调枯燥,就想通过跳槽来解决问题。
但这样做并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本身,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坐下来想一想,怎么改善和宿舍内部的工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不跟其他工友商量一下,怎么跟工头更好地沟通?
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可能会浪费时间。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面对这些问题,还不如赶快跳槽,尽量多、尽量快地攒钱。攒够了钱,就再也不用做农民工了。
但是绝大部分农民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还是在做农民工,做了二三十年,一直到做不下去为止。
所以所谓的“早发早移”虽然不能说是自欺欺人,但也只是一个非常大的假设。我脑子里当时想到的意象就是“悬浮”:大家都在高速地流动,非常努力地工作,但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份工作,而正是因为不喜欢甚至痛恨这份工作。
其中一个关键的环节是,他们失去了耐心和意志,来直接面对当时那个很具体的问题。他们要做出的选择不是改变,而是赶快逃离,逃离那个具体的场景,然后想象着哪一天可以彻底逃离那种身份。
“悬浮”一个本质的特征,就是对当下的一种悬置。人不直接面对当下,总是想要迈向未来,而当下,不过是他迈向未来的一个台阶。所以越快跨越过当下,越好。
如果你想停下来反思当下,却又觉得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成为让自己苦恼的事情,所以一个明智的选择是,“只顾埋头拉车,而不抬头看路”。它解释了一个中国社会总体比较有意思,却也令人疑惑、令人担忧的现象:我们的经济增长非常快,每个人好像都充满了能量,大家工作非常辛苦,但是社会的变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快。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认真想一下,我们社会的生活方式似乎变化很快,社会组织似乎变化很快,这些是由什么推进的?基本上是因为技术变迁。这个变化过程其实很难预测,是一个比较随机的过程。
我们社会生活的变化,其实越来越被这个外在的、物质技术的变化推动,而社会本身不再成为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的推动力。
这个“悬浮”状态,解释了为什么一方面每个人会有那么强大的经济能动力,但另一方面,在集体上,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公共组织方式,很少有反思。很多人抱怨不合理,却觉得停下来做过多的反思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赶快在既定的条件下积累更多的资源,然后往前冲。
一个具体化的“悬浮”状态是,要逃离,但是不知道去哪里。去了之后,还是悬在空中,在社会意义上落在迁入地,但没有在生命意义上嵌入流出地。
“悬浮”的状态具有全球性,特别是城市中产群体。中国的低收入人群,也面临着高度悬浮的心态,原因可能要回到改革开放的特殊历程中寻找。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开始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意味着每个人所占有的资源,基本上是比较平等的,同时也意味着每个人在思想意识上有很强烈的平等主义诉求。然后,开始了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改革。
1992年之后,私有化的进程更加深入了。这意味着把10亿拥有相似资源的人,同时推到了一个巨大的市场竞争中。这么多人要同时捞到第一桶金,同时完成原始积累,因此大家都害怕会落在后头。
在这种情况下,停下来确实有点儿傻,大家都要一起往前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经济增长奇迹般地快。
所以,“悬浮”的状态也让我们反思平等和不平等之间的辩证关系。起初的“平等主义”,对中国的经济增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但当它突然转化为市场经济,特别是在市场经济没有相应的社会福利、社会保障作为依托时,大家都觉得必须通过市场竞争才能获得基本的资源,才能保证有一个体面的生活。原来的那种平等,也会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
从个体上讲,或许可以想一想是不是可以慢下来,多思考当下,想一想今天做的事情本身有什么意义。如果不从此刻开始的话,可能永远到达不了彼岸。从更宏观的制度设计上看,一个更加安全、有保障的社会环境,也是非常重要的,它使大家能够慢下来,更加从容地体会生活。
“悬浮”,或许能够帮助我们去反思今天的生活状态,从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