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帮他对抗孤独,我还给他买了宠物乌龟和鹦鹉。但没多久,乌龟死了,鹦鹉也死了。他很悲伤,我叫他把它们画下来,留作纪念。他很快就画好了,用的是彩色铅笔。我拿来一看,粗陋不堪,鸟不像鸟,人不像人。但他很满意,还拿手机拍了下来。没想到,这会拯救他。
三条鱼是一家三口,他说,你是含泪的那条
在他面前没流过泪啊,那次,难道他看到了
五岁,教他讲话,读“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我读一百三十六遍,他跟着读一百三十六遍
这是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数字
背不得,读不准,还读不通
看他努力的样子,假装上厕所,擦好泪,回来
我读第一百三十七遍,他又跟着读第一百三十七遍
诗歌拯救了我,画画拯救了刘云帆。
去年,我遇见了刘徽。他36岁,在吉林大学教书,不仅画画,诗也写得不错。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近人情,不谙世事,吐字不清,于旁人来说,刘云帆是傻子、憨头,是被嘲笑和欺辱的对象。但刘徽说,这种未被世俗污染的性格,恰是绘画最需要的。世界级的大师,往往终生追求的就是这种天真。那天,他见到刘云帆画的《鹦鹉》,大呼天才。他说,画得像是匠人做的事,画出创意则很难,刘云帆没有栅栏的头脑,连他都羡慕。还当什么保安,跟他学画画吧。
刘云帆乐呵呵地当场答应了。23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看重他。
跟其绘画风格一样,刘徽的教学理念也别具一格。刘云帆带回的第一张画,是一堆凌乱狂舞的线条,无厘头,我不喜欢,但他的母亲喜欢,至今还用作微信头像。第二张,是史蒂文森“坛子”般的《田野》,有了诗意和哲学味道。第三张便是《大地》,画出了力量。第四张、第五张……边画边进步,刘徽有心理准备,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刘云帆用笔虽笨拙,但创意大胆,而且,对色彩的感觉很准,概括能力强,总能化繁为简,直抵事物的本质,使稚嫩有了返璞归真的深刻和素面朝天的惊艳。笨拙也有笨拙的好,笨拙的画面,不甜,不媚。“他的画和任何现代主义大师的画作挂在一起,都挂得住。”刘徽的话总是充满激情且略显夸张,而这恰恰能给刘云帆最需要的信心。
写作累了,我会在客厅坐一坐,墙上挂满了刘云帆的画。
怕进阳光和风雨,我把窗帘都拉上了。其实,不用开窗,一幅画就是一扇窗,可以看到你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幻想过的世界。《鸢尾花》,画的是我从100公里外的山里带回来的3株鸢尾花。十几片叶子、十几朵花,但他只画了两片、两朵。我觉得他偷懒,画得太简单了,背景竟然也违反常识地继续用绿色。但挂在墙上之后,那种叶子的绿和背景的绿,相互映衬,像那种名贵的翡翠——腾冲绮罗玉,越看越神秘,越看越动人。两朵小花,一朵开,一朵含,像两个负气的人,背对背,可爱可怜。这幅画至今还是我的微信头像。
《红岩岭》是他第一次外出写生的作品,当时烈日高照,万里无云,气温高达32℃。在澧水边的石滩上,没有任何遮挡,我希望他能意识到,追求艺术是需要有牺牲精神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张白布,是如何被他赋予张力、重量和温度的。画水,几笔深绿过后,竟然破天荒地用了柠檬黄。刘徽说,这幅画有了。果然,粗壮有力的线条,稳定饱满的布局,画出了遗世独立的磅礴。那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虽然名为红岩岭,其实那是暗红的砂岩长着青苔,因此红中带着黑。但在画中,色彩饱和度被他肆无忌惮地夸张了,变成了鲜红,完全失真,远在老家的妻子,却一眼就看出这是我们仅去过一次的红岩岭。
《晚樱》画的是楼下的樱花。下一点小雨,花枝就断了。这种樱花不结果,让我想到那种为了美而不顾一切的人。捡回来,养在瓶子里想让它多美几天。因祸得福,被刘云帆移到纸上,并换了他喜欢的瓶子和色块旋转的背景。它拼了命开出来的美,可以一直美下去了。
美,教人求真;美,也教人向善。相比于一年前,刘云帆像完全换了一个人。除了画画,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听课。其余时间,帮我收寄快递、填表打印、和学校打交道,甚至还洗衣做饭。有一次填表,他忘记了密码,总也登录不上去。我很生气,变成了红眼的怪兽。他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弄好了。我后悔、道歉、解释、安慰,他一句“没事”,就轻描淡写地过去了。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忍受我的坏脾气的人当成出气筒。如今,他表达得已经越来越清楚了;篮球打得越来越好,我已经防不住了;摩托车也骑得越来越稳……我已不再焦虑他的未来,和我当年一样,他只不过比别人晚熟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