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春夜

“一年三百六,日日有事处。”这是勤劳、攒劲的庄稼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晴天有野外的忙碌,雨天有室内的劳作。春天,白日里得干田地里的活儿,晚上有家里的农事。夜为昼之余,夜晚是白昼的有益补充、延伸,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一些农事放在夜晚来完成,是再好不过了。譬如,春夜做茶。

白天,母亲茶山上整理采摘茶叶,那些茶叶堆在东厢房角落。倘若隔一夜两晚什么的,断不可取,那些金贵、娇弱的嫩叶,离了根、别了土,犹如受了风霜,会干蔫,制不出上等好茶。只能是当日采当夜做,哪怕再苦再累,都要制完当天采摘的茶叶。

晚饭过后,母亲麻利地把碗勺瓢盆洗刷整理停当,开始正式做茶了。

父亲先把柴火点起来。他耕田耙地了一天,坐在灶前的椅子上,暂时放松绷紧的身躯,放下锄头,又拾起火钳。凶猛的旺火在灶膛里轰轰地响着,拼命往外伸着鲜红的舌头,映衬着父亲被生活压得不苟言笑的脸泛着古铜色的光泽。那一刻,生活的重负好像瞬间让旺火的高温融化。

母亲倚在锅前,锅作为倚靠,给了母亲有力的支撑。作为家庭主妇,这也是她耗尽光华,为十来口家人吃喝而作战的主阵地。地方不大,却让她拼尽力气,花光心血。

只见母亲从竹篮里双手一抱,一摞茶叶成群结队,奋不顾身跃入锅中。这些蓬松、油亮、散发清新气的茶叶几乎填满了锅。稍留片刻,不能让茶叶长时间与发烫的锅底亲密接触,也许间隔仅仅数秒钟的工夫,母亲就用右手从锅边沿刮起,上扬,扬起至高出锅面一尺许。左手不能闲着,同时辅助把扬起的叶片尽量分开散热。茶叶返回锅底,均匀受热,平等享受。刮起,上扬,散落,刮起,上扬,散落……母亲如此循环不停。一场制茶劳动,两三个小时下来,人往往腰酸背痛,手也麻脚也痹。春日里的气温,再加上锅里的高温,用不了多久,做茶的人便汗水涔涔,后背湿透。

这样的动作,看似简单、枯燥、乏味,实则有技术含量。父母虽说不出茶道里制作的专有名词,却懂得一定要把握好火候,如此方能制出上好的茶叶,泡出清香可口的茶水。

有时候,我们小孩也来帮着打下手,站在锅边,拿着蒲扇扇风,一来降低铁锅的温度,二来帮大人带来清凉。

有一次,我趁母亲没注意,把手伸进锅里,想把茶叶翻动起来,结果不小心贴到了锅底。手被烫得火辣辣的,立马就起了水泡,疼得我眼泪汪汪。母亲嗔怪地说:“也好,让你尝尝这个滋味,以后就会用功读书了。”“茶好喝,却难做啊!”父亲在一旁意味深长地告诫。是啊,乡村的农事,不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的,都要付出一番心血和劳累。

只有等我们完成了学校的作业,父母才肯让我们学制茶,不然不会让我们上灶,怕耽误我们的学业。在他们眼里,农家孩子只有发奋念书,才有出路,因而他们宁愿自己多吃点苦,也极力让孩子少做点农活儿。这是乡村父母质朴的真理,切实的愿望。

制茶时,一人看火,一人翻茶,母亲和父亲两人轮流对换,交替进行。做了一锅又一锅,那些一匹匹蓬松、伸展的青叶,经过猛火的攻击,终于乖巧温顺地卷起了身子,成了干瘦、散着清香的茶叶,安静地躺在簸箕里。

夜,沉默安宁。屋外,满天星斗,月华如水。我们呼吸着茶叶的阵阵清香,阖眼睡去,不知父母何时罢手歇息。转眼,已是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