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上下班时会路过一个园子,园子里有一座雕像,是位古代将军骑着战马挥舞着兵器,正在冲锋陷阵。春天时,我会经常进园子看花,顺带看一身戎装的将军雕像,看着看着,慢慢就有些心惊。
—似乎花的开放里,也有金戈铁马的动荡之气。
素白的梨花、娇媚的海棠、端庄的玉兰,以及小家碧玉的粉色李花……累累簇簇的花儿,千军万马呼啸盛开。在我仰视的目光里,那么多的花蕾都张开了花冠,仿佛重门次第打开,迎接阳光的加冕和蜂蝶的朝贺。在春日,走在花荫下,便是走进了花的浩荡大军,走进了花的奢华国度。它们把所有的家底都兜出来,盛开呈现。开得真是盛,盛得让人担心—这样蓬勃盛大的开放,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不论桃还是李,不论海棠还是玉兰,这些树,在春天,开放得天真烂漫,也开放得烽烟四起。那些花瓣,饱含汁液,散发芳香,像是盛世霓裳,也像是前仆后继举起的战旗,向着更高、更远处的树枝发起冲锋。
花朵内部似乎也有战争,它们彼此推搡排挤,都在追赶阳光,都在抢夺最好的沐浴阳光的位置。它们相互追赶着盛开,一些开不动了,蔫下来,被新的花朵踩踏、掩盖。在繁丽的花海之中,它们此消彼长,此生彼灭,倾轧和斗争一刻未停。坐在花荫下,听见蜂蝶飞舞的热闹之声,这些蜂蝶之声掩盖了花朵的喘息、呐喊、呻吟、叹息,抑或唱诵。
在落雨的早晨,横穿整个公园去上班。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夜风和雨,带着似草莽英雄扫荡而来的钝力,加快花事涤荡。不论它们昨天是相互挤对着开,还是齐心协力地开,现在,它们都败给了风雨。风雨清洗高处和低处的树枝,重新安排花朵及其他一些事物的命运。低处的灌木丛上,假山上,湿漉漉的林荫道上,草地上,小河上,到处都是流落的花瓣。红的、紫的、粉的、白的,数不清的碎花零落在地,落在尘泥中,落在流水里。昨日那奢华盛开的花花世界,已经四分五裂,已经七零八落。抬头看树顶,树顶已然空荡冷清,寥寥几朵还没零落的花儿,像一个个落寞哀伤的送行者。
生命的轨迹是一根抛物线。在抛物线的顶点处,空气只需微微动点手脚,一团小小的气浪,就会让那些堆积高耸的花朵开始坍塌瓦解,随风飘荡。是的,即使没有雨,花朵一样会坠落。它们会被自身的重量所诅咒,坠毁于低处。没有雨,它们可能会被微风吹送着,把流徙的旅程走得更远一些。微风会把这些被命运诅咒过的破碎花瓣送到游园人的头顶上,送到熙熙攘攘的街巷里,送到停在地铁口的共享单车的车筐里……它们最后被环卫工人收纳进垃圾桶里,运到城外去。它们再美,再盛,终归还是寂寂无闻。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在夏初的宁静里,我抬眼看那些绿得近乎呈黛色的树枝,暗自感喟。回首它们的花开时节,多像养肥了的欲望。它们用颜色做姓氏,红最煊赫,黄是尊贵,紫和蓝暗藏凛然兵气,白作书香世家姿态……这些颜色,各寻高枝驻扎,俯视低处幼草、苔藓、菌类和奔忙的昆虫。这些花儿,在三春的阳光里,曾经开得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曾经开成高门望族,赚尽世人的仰视。
三春之后,风雨过后,花朵被拆解,回到泥土,比草更低,比幼草、苔藓、菌类和昆虫更低。花朵终于安静,生出无限善意。它们与泥土交融,供养比它们高的植物和动物。
当绿叶在枝头膨胀,青涩的果子怯怯又欣欣然地在枝叶缝隙间隐现,一棵树至此完成了一个季节的更替,开始新一程的追赶和新旧交换。
每一回上下班,路过花事阑珊的公园,就像路过销烟已歇的战场。那些曾经汁液奔涌的花儿,现在弃甲倒下,战袍遍地。隐约的花香像是还没干透的血液,像是还没被风吹散的呐喊,像是它们挂在胸前的姓名牌。它们一时被认出,它们很快被尘泥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