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烟火

上海与其他城市有很多不同,在我看来最大的不同,是随处可见的便利店。而便利店中最让人感觉到便利的,是食物。

罗森也好,7-11、全家也好,一进店,前台边都是热食柜,包子、饺子、鸡翅、鸡腿,各式热狗,还有一个个小方格中“咕嘟”着的关东煮,在清冷的夜里自顾自冒着热气,反复沸腾。时令至秋冬,玻璃柜中就多了烤红薯,虽然明显是从冷冻柜中拿出的存货,外皮上还挂着薄薄的冰霜,但藏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烤红薯的香气如同时光机,带人瞬间穿梭到烤熟之后,闻到暖烘烘的甜香。

往里走,在最深处的开放式冷藏架上,是琳琅满目的各式冷食,从八大菜系到越南春卷,贝果、汉堡、冒菜、鸡腿饭、重庆小面,不曾漏掉任何一个“地域性遗珠”。夹满黑椒味鸡肉和生菜的小麦贝果,表皮撒满瓜子仁。一杯在“梧桐区”的精致咖啡店里售价不低于25元的咖啡,如今却静静躺在便利店的货架上,标价12.8元。春卷,半透明的表皮被淡粉色的虾仁和满满的蔬菜丝撑得欲破,垫在底下的生菜青翠爽利,小调料盒里酸甜口味的蘸料并不会与越南大叻路边摊的地道货有本质区别。还有依次排开的沙拉,有时排法讲究,根据沙拉的主要颜色,从红薯、土豆、牛肉、鸡肉的大地色系,到甘蓝、生菜、西兰花的只此青绿—你大概能猜到,这么排列的人,怕不是一个“重度色彩秩序爱好者”。对了,还有甜食,那些芋泥芝士蛋糕、巧克力冰麻薯、奶油冰红豆面包、提拉米苏、半熟芝士双皮奶……总有一款能稳稳踩进女孩子心里。

一入夏,便利店门口就摆出巨型冰激凌模型。对大多数人而言,并不是只有武康路上的手作冰激凌才能唤醒夏天,一只只要6元的香草甜筒,若遇到友善的店员,上面总会高高堆砌奶油,螺旋转出一圈又一圈。夏夜,人手一支,坐在店门口,低声絮语,夜风微甜,生命中每一个美好的夏夜皆是如此。

我喜欢逛便利店。城市很大,但它的个性和风貌会浓缩在这一隅。于是,上海的精致也流转到了便利店里,煮成了独一份。

在淮海中路的中心位置,每到午饭时分,便利店里总是人满为患,年轻白领和保安大叔共聚一堂,店员忙不过来,声线拉高让你尽量自助买单、自助热饭;而微波炉里无论转过多少便当,都干干净净,没一点汤汁洒出来。梧桐叶落,小方砖上层层叠叠。窄窄路肩上,穿着过膝羊绒大衣和布洛克鞋的行人总是有些羞赧地拿着便利店食物,手微微下压,仿佛走在“小红书”头图般的取景框中,尽量让不和谐物消失。

保安大叔可不在乎这些,他们三五成群,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店员已处成朋友,“老李”“老王”声此起彼伏。是的吧,孤身漂泊在外,“老家”已成脑后的一个个小凸起,但又硬得无法让人忽视。于是他们便以此为节点,构建了一层新网,网住了每个口音相同、命运相似的人。

只不过,他们也开始在清晨或午饭后习惯来一杯便利店咖啡:“拿铁,不加糖。”

独身的人越来越多了,周末睡到自然醒,裹着棉服不化妆,在楼下的便利店就能解决一日餐食—天天吃brunch(早午餐),钱包吃不消的呀。

便利店的人越来越多了,男生女生在店内吃得随意,视线却牢牢钉在手机上,玩游戏的间隙看一眼招聘信息,冲淡一点等待的苦涩。隔壁桌旁一对中学生手边各有一杯咖啡,头碰头写着作业,钻进了书里,令人觉得还有一点现世中的安定。

店员熟练扫码,头也不回,手指上如同长了眼睛,询问:“需不需要加热,再拿一个能打折。”

客人说:“谢谢,不用。”“不了,谢谢。”

言语如风,没有表情。

食物如纽带,能串联起人与人,形成连接;便利店却是“无缘之地”,即使天天见面,依旧萍水相逢。

住处楼下的便利店,店员圆脸、马尾辫,微壮。有一段时间上班前,我总会去买两个肉包当早餐,久之,彼此见面就会微笑。起晚时,肉包已卖光,她见到我第一句便是“今天又没了哦”,语调中有调侃意味。结账的空隙,会与她聊聊今天的天气:“是啊,又降温了,好冷。”“你一天上班几个小时?”“几天没看到你,还以为你辞职了呢。”她笑,路人在店门口经过,迎宾的语音传来:“欢迎光临全家。”我离开,她问另一个客人:“你好,需要加热吗?”男孩面无表情,点头。

她的声音里还有对我笑的余温。

城市越大,彼此之间的关联似乎越淡。近一点或远一点,都是选择,也是自由。无数匆匆路过的行人,看中的是便利店食物的温度,却也图它方便可亲,图它不必被唤起任何乡愁和记忆的滋味。在这里,你不会因为一块玛格丽特小饼干而想起某段童年往事。带着重庆湿漉漉的山城雾气的愁思,会在小面进口的瞬间烟消云散—有一点糊,有一点坨,提醒着你这是异乡。在上海,便利店如一个个中转站,一个又一个原子,短暂地相撞又分散。

由食物带来的记忆,总会与现实发生微妙的错位,这样也好,骂一声,再继续前进,背井离乡的人想得到的太多,而食物,虽是牵绊,亦可舍弃。

10年前刚到上海时,曾吃过好一段时间的便利店食物。把意大利面放到微波炉里,70秒,微弱的嗡嗡声,精准、淡漠,提醒着青春分秒必逝,分秒必争。那一坨面即使热好,冒着白气,吃到嘴里仍会凝成一团,用热水送服,方可把面体从口腔冲到肠胃里,方可把番茄酱肉末的味道压下去,那是一段漫长的不得志。10年过去,那股味道已逐渐消弭在岁月里。后来,在意大利吃到正宗的意大利面,但记性太好的人,仍能借着相似的管状圆柱形,把湿冷冬天里独自一人的夜晚,历历在目。

又一个深夜,从健身房出来。夜越来越深了,空气泠泠如流冰,从抓绒衣织物纤维的缝隙里渗进来,在皮肤上结成看不见的霜花。经过一家便利店,冬夜里玻璃门上的樱花贴饰绽放分明,映着某少女明星代言人的笑脸。偌大的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三排座椅却擦得干净,关东煮的格子和装茶叶蛋的电饭煲,“咕嘟”着热气,蟹棒和花轮的颜色不像煮了很久。年轻男店员戴着眼镜,从货架后急急步出:“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来杯豆浆吧。”我说。

其实,哪里是饿呢?只是那一点热气,犹如冬夜里的一盏灯,吸引着每个独自行过寒冷的人。

城市很大,它的关心总量有限,但总有某个时刻,会落在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