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初中,父母离开山里到县城附近农场租田耕种。暑假,收完早稻、插好晚稻,我和父亲留下,人工去除田地里的杂草并松土,这叫耘田,约需半个月。
躬着腰,从田头刨泥到田尾。弄完一垄直起腰,头晕目眩。仅一天,我便受不了。父亲让我在家做饭,他一人去耘。
我们租住别人的房,筒灶做饭,用一些煤,主要用木柴。没柴了,父亲便去砍。
天黑了,狂风暴雨,父亲没回。我撑着伞,顺着铁路走三四公里,到一大桥左等右等不见他。
(六)
那地方印象深,我之前走过。插秧季一对缺秧夫妻找到剩秧的我们,给了他两担。他们夫妻种菜,便让我们派人去拿点菜。
干活慢的我带蛇皮袋去。不知走多远,从铁路东边走到铁路西边,从桥边过铁路,记住了,因为顺这个铁路桥向北走到下一个铁路桥,望起来是我们租住的地方。
到了大塘(地名)他们的菜地,估计他们以为我摘不了多少,让我自己摘,能背多少摘多少。知道家里没钱买菜,摘了一个大冬瓜,再摘厚实的青椒、茄子等等,满满一袋,总有三四十斤吧,心满意足回家。
天快黑了,父母已到家等我,想骂,看到那么多菜,转怒为喜,忙问有多远,我回也不远,顺铁路就到。他们以为我背那么重歇歇走走,没在意。
若干年后,父母知道概略位置后一阵后怕,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十一二岁农村小孩到离家十多里远的地方背菜,“亏得你有蛮力背,亏得你找到家,亏得没人拐你。”
(七)
从大桥忐忑不安回家,再上铁路,又回家,天擦黑了,几个来回,摔了几跤。八九点吧,父亲回了,盛饭给他。饭是夹生的,不安、难受,没说,不想说,把四周熟的盛给他。
没线买肉,冬瓜便宜,偶尔发现酱油炒冬瓜有吃肉的味道,便练就了炒冬瓜的好手艺,可现在女儿说没有。
(八)
断断续续做饭,但实在讨厌做饭。为什么呢?大约缘于一句话:男做女工,到老不凶(厉害)。八九岁,领到劳动课本,学着打毛线,被母亲撞见后说了这句话。从此远离一切女工,当然也没“凶”起来。始终觉得做饭是极其消耗生命的毫无意义的一件事。好在大学和工作单位都有饭堂,以为这辈子可以不用与厨房打交道。
当然不歧视做饭。有的人爱做饭,进厨房是享受,看别人把自己做的饭菜一扫而光更是愉悦。就像有朋友说,握方向盘有种操控人生的感觉。我去握握,啥感觉没有,对学开车没一点冲动,四十多,家里有车,自己愣是不会开。
有人称,花三四个小时做饭是生活。这是她的生活,不是我想的生活。有那时间,不如看看书、打打牌、吹吹牛、写写东西。常说一句话:让我做饭,要么泡方便面,要么饿肚子。没结婚前,连厨具都不买。结婚后,极力劝说伊人吃食堂。晃晃荡荡十几年,五指不沾阳春水。
(九)
零九年,伊怀孕。双方父母都来不了我们这。伊不想吃饭堂,闻到油烟反应大。没办法上了厨房。工作忙,没精力研究食谱。素菜好说,海南生活多年,习惯清淡,用油盐炒,偶尔放点酱油、白醋、五香粉、胡椒粉,其他配料就不懂了。买了本书,挑中了几个好做的家常荤菜。比如清蒸鱼,八两到一斤二的鱼最好,内外的肉同步熟,蒸八分钟到十二分钟。
时间久远,记不起自己究竟做过哪些菜,也没记录。伊那时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印象中有七八个菜她爱吃,于是每顿安排一个换着吃,保证三天不重菜。
六个月后母亲到了海口,长吁一口气,终于从繁杂的厨房摆脱出来了。
这个阶段做了六个月饭,城市生活,市场买菜,令人头疼的是怎么买菜。菜的品种多,不会做的居多。孕妇得加强营养,得多吃荤菜。荤菜做起来麻烦,边问伊边做。好歹完成了六个月的任务。
过后,以为自己真的再不用做饭了。十多年,确是没做饭。一九年还和朋友闲聊,吃食堂至死。
(十)
一场疫病,碎了这个梦。
庚子年春节前后,新冠肺炎肆虐神州。腊月廿九,预感疫情凶险,取消大年初一去深圳的计划,决定近期不在外吃请、请吃。初四,伊被召去上班,留下囡崽在身边。玟宝多次表示不愿去饭堂吃饭,加之饭堂开始取餐,我不得不走上第三次做饭的征程。
这次做饭比上次难,手艺生疏,吃的人挑剔。但囡所需,冒得办法。好像开始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做猪舌,第一次卤牛肉,第一次熬猪肝粥……动辄一个小时以上,幸而疫期业务没那么忙。原准备中午吃的猪舌,改为晚上吃。元宵节费力气拉的拉条让玟宝看到就反胃,只好临时煮汤圆。请人送菜,订菜先问囡意见。每顿饭至少两个菜,至少一荤。菜端上桌,观察囡吃第一口有没有厌恶的反应,小心翼翼问她味道怎么样。有一顿她说打九十五分以上,心里雀跃了好一会儿。当她看到拉条反胃,心里无比沮丧。某次她跑到厨房,“爸爸,为了我们,你也是拼了;为了你开心,我们的标准也是一降再降。”哎,那一刻五味杂陈。
三十多年前,太阳缓起缓落,一个懵懂的少年在父母的逼迫下开始做饭。三十多年后,日落便月升,一个沧桑的父亲为了懵懂的女儿重新开始做饭。下一个三十年后呢?反正我应该不会再做饭了。
“我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你妈来了,你还要我做怎么办?”某餐我跟玟宝说。说是这么说,我还是不得不尽力做好。就像其他的事,就像我们的父辈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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