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合成牛胰岛素是一项世界级的原创性工作。正如诺贝尔奖获得者和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蒂斯利尤斯的评价,“人们可以从书中学到如何造原子弹,而不能在书上学习制造胰岛素”。
在那个年代,中国的科学事业仿佛是汪洋里的一座孤岛。中国科学家的论文只能发表在国内期刊上,国外同行很难及时看到。人工合成牛胰岛素的工作是这样,1962年邹承鲁提出的“邹氏公式”“邹式作图法”也是如此——这项了不起的工作为后来兴起的蛋白质工程提供了必要手段,被收录进多国教科书中。
但早些时候,外国人想看这篇论文可不容易。“文革”结束后,邹承鲁回到阔别20多年的剑桥大学访问,当时的生物化学系系主任告诉他,学校图书馆里收藏着一本《中国科学》(第11卷)合订本,从书口那侧,如果看到一道黑黑的细线,翻开就是邹承鲁的那篇文章。
还有一次,邹承鲁参加国际会议,一位美国教授夸张地对他说,“原来你就是欠我钱的人”,把邹承鲁搞蒙了。原来这位教授在自己的书中介绍了邹氏公式和邹式作图法,一时间很多人写信索要这篇论文的复印件,他只得自掏腰包复印并邮寄了一次又一次,堪称学术界的“洛阳纸贵”。
傲骨柔情“笨”老头
回忆起恩师邹承鲁,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研究员王志珍充满怀念。在她看来,这位软硬不吃的老科学家,其实有颗“最善良的心”。“面对不正常、不正当的现象,只爱自己利益的人,闭口不言就是了。只有真正爱国家、爱人民、爱科学事业的人,才会无惧打击报复,坚持说真话。邹先生说过,敢扬‘家丑,才能消灭’家丑。”
按照夫人李林的说法,这样的老邹,“把人都得罪完了”。邹承鲁为此遭受的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大的不提,光说小的,就有人写信骂他,在报纸上发文章抨击他,甚至投诉他“控告”他,还编造离谱的谣言,把他描述成学术界的一个“恶霸”。
对这些麻烦,邹承鲁的态度一概是置之不理。他说,如果自己有问题,组织自会处理;只要清者自清,谁也不能奈何他。
只有很少的几次,邹承鲁表现出对“得罪人”这件事的在意。
他的另一名学生、后来也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王志新回忆,自己参评一项荣誉时,邹先生略显抱歉地说:“我觉得你工作还可以,但我得罪过一些人,怕他们会不投你票。”王志新这才意识到,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邹先生,在这种时刻总是主动避嫌的邹先生,其实一直在默默关心自己。
“很多人说邹先生霸道,可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见过邹先生发脾气,即便谁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也是好好地讲道理……”时至今日,王志新还在为老师抱不平。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俩认识时,邹先生已经60多岁了。
随着年纪渐长,邹承鲁的性子越来越平和。他一生聪慧傲气,但到女儿邹宗平嘴里,却成了个“笨老头”。他学术水平固然“没的说”,家务能力则有点“不好说”,因此常常被女儿数落:“你可真够笨的,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笨的人!”他听了,只是赧然一笑,过后逢人便讲:“我女儿说我笨呢!”
2006年11月23日,邹承鲁溘然长逝。4年前,他按照李林的生前愿望,把她的骨灰葬在工作单位中国科学院物理所窗外的一棵松树下。4年后,他也效法爱妻,嘱咐把自己的骨灰分成两份,分别抛撒在他当年工作之余,从窗口眺望过的两棵树下——一棵是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物化学所的香樟树,另一棵是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的白皮松。
邹承鲁曾说,比起金庸来,他更喜欢古龙的小说,因为古龙笔下的侠客更加爱憎分明,快意恩仇。
这或许有点像他自己,一生只向真理低头,也偶尔会为爱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