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边城>

青春期血液热度很高,浑身有劲儿,其时我正阅读一些国外名着,如《巴黎圣母院》《红与黑》《复活》等。偶然见到《边城》,打开书,见开头介绍湘西地域风貌的文字,文白夹杂,湘西地域语言流溢其间,似有阻隔之感,内心便急躁起来:这不是小说吗?怎么半天也不见矛盾冲突。感觉在绕圈子,绕得太远了。后来,读了《醉翁亭记》,见识了层层剥笋的写法,才恍然明白,沈从文的小说也借鉴了一些古代散文之法!

那时并没有上心阅读《边城》还有一点原因。1984年同名彩色电影《边城》上映了,巧的是我的故乡从我记事起一直保持着放电影的习惯。村子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脑袋,在电影机的光束下模模糊糊,如蔓草里聚生的蘑菇头。

傩送,天保,祖父,那条跑上蹿下、吐着舌头的黄狗,清澈的溪水,倚在山坡上的吊脚楼,低着头羞怯的翠翠,看见恋人傩送时的那双清纯的眼睛,这自然是电影带给我的美好印象。不过,当时看《边城》电影,感觉节奏缓慢,人物太少,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这与看了很多的战争片的紧张感、揪心感和释放感不一样,便有几分困倦。特别看到了结尾,失望感弥漫:翠翠等到什么时候?傩送何时回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谜一样的追问,像天空里闪烁的星星,可望不可及,伸手也抓不到。

再后来,在网络有声读书里,我又一次找到了《边城》。沉浸在那样一个如痴如醉的氛围里,内心竟如被一泓溪水淘洗清净。

有声读书,让我第一次细致地听进去了这部文学名着,曾经扁平的人物,立体呈现,个性鲜明。边地少年、女子的恋爱过程,似一根丝线系着,如一层轻纱笼着,如月光一样纯洁,如一枚还有待时光打磨的酸甜果子,那是一个人成长的馈赠和考验,是边地男女固守的风俗。

声音让《边城》里的文字更立体,也让我延展出更多想象和回忆。比如翠翠唱的“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关夫子身跨赤兔马,尉迟公手拿大铁鞭”,杂糅了神话传说、民歌等因素,神性的智慧力量与现实中的湘西地域百姓的生活祈望交织在一起,这样的小说,自然极具价值,也是对于地域文化的一种形象化的存蓄。

回望我的故乡,从小就感受到一些本地风俗的特色。如迎亲时,常常找先生算一下哪一天娶亲、哪一个时刻从家里出发去接人,途经何区域等,繁琐得很。我却也一边嫌麻烦,一边也应承了,并笃信不疑。

故乡正月里来了远近各村的花会,鼓声回荡在山谷、河边、高崖,心头跟着鼓点一起震荡,“咚咚咚”“锵锵锵”。流苏顾盼,彩衣装饰了冬日的眉宇。评书《杨家将》讲穆桂英、杨排风,自然让人想起了一些牵肠挂肚的故事,盼着一直演下去。暮色夕阳,一帮孩子跟在花会后,直到路东村口,大人们闲话难舍,背影渐渐模糊,那份惆怅,大约是和我一样大年纪的人都曾有过的吧?

听书的过程,让我重新发现很多湘西的民俗。如“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车路无非是大人做主,媒人来说媒;马路则是自己做主,在对岸高溪上唱歌三年六个月”,这非常有趣,也是一个地域内男女恋爱的古老传统,和现代的不同风俗形成对照。

一部中篇小说,禁不住一连几天去听,就来到了尾声。“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是沈从文喜欢的结尾方式之一。他的学生汪曾祺对于老师小说的结尾,在《汪曾祺的写作课》中引用了中国戏曲家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的结尾方式进行了形象说明:“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边城》的结尾为“煞尾”。

我少年时看过不少皮影戏,套路相同之处在于主人公大多开头即遭晴天霹雳,如被奸臣陷害、意外变故失去亲人、科考不中等人生变故。这还不算完,各种磨难也接踵而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逆境造就人才,古语“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即人生的辩证法。皮影戏令人牵肠挂肚的就是人物的命运何去何从,而结尾通常就是奸臣受到惩罚,恶人遭到报应等,来一个大团圆。悲剧开头,喜剧结尾。《边城》里大老天保的意外遇难,是全篇故事的一个转折,有悲剧的成色,悲剧是容易让人伤心落泪的。

《边城》小说的结尾,余音缭绕,耐人寻味。如一团迷雾,看不清远山之眉目,不过,不同心境的人,都会找到自己所希望的答案。

这些文字之美,经读、经听出来,像小河淌水,潺潺入心。相隔不长时间,我就读、听了至少三遍《边城》。美好的阅读体验在沈从文的《边城》阅读中不时流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