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春比现实中的春来得稍晚,笔下之春的平仄远比不上廊下燕子的一两声轻喃。在笔墨未滴进春的发间时,我就喜欢将自己放逐于柔黄浅绿,任一枝桃花在肩头绽放。
春日悠悠,闲散漫步。或在羊肠小道偶遇一朵野花,或在寂静湖边偶遇一枝嫩柳,或在高山耸峰偶遇一朵流云……猛然发觉,春天的妙意在一个“误”字。误入花丛,误将时光写入诗中,误与一本新书和一封旧信相逢,抑或在某个熟悉的篱院,落入春天这场美丽的误会之中。
最初不过是听得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对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情事有了兴趣。后寻来汤显祖的《牡丹亭》,读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便感觉春天的多情浪漫有了实质感。不知道是《诗经》里的《关雎》引发了美梦,抑或只是春天的姹紫嫣红就让内心的情感涌动?有情人在春天的相逢,像一碗桂花酿,有清淡的甜、清浅的香,在人心底最为平静的湖里突然卷起了一小阵波涛,令人回味无穷。
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的相逢,怎么能不算是春天里一场美丽的误会呢?如果不是春天,杂树未曾生花,鸟雀未曾高吟,屋内的红牙檀板也未必会有那般无趣。杜丽娘也许会和大多数深闺女子一样,循规蹈矩地过完一生。但偏偏是春天,春天里万物生发,百花齐放,悄然长出来的情丝就有一种茂密的潮湿感,像一小块青苔,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不断地蔓延,最后占据了墙角的一大片。被人发现时,已然无法阻止,那生了的情丝就和春天的风、春天的雨一样缠绵不休。于是,后来的入骨相思和生死不负都有了来处。毕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见春色,怎知情深易误?
读宋词时,我很喜欢李重元的那首《忆王孙·春词》:“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高楼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少年时总觉得春天是温暖妥帖的,它像一则童话,活在里面的生灵各有各的快乐。但随着年岁增长,便逐渐明白春天也有不圆满之处。因为春天里的思念比一座开满鲜花、长满绿草的春山还要重,想念的那个人此时此刻与我之间隔着迢迢银河,可眼前的美景是无法复刻回忆的。所以见花花不香、见草草不绿、见高楼更觉山长路远、见杜鹃也觉声声悲戚,诗中的女子与春天之间仿佛隔着一个巨大的误会。
这个误会不是新生成的,而是因着年复一年的光阴增了沧桑感。她心里明白春天没有过错,误会是内心无法释放的苦闷一层层堆积的,春天依旧美得像一首诗篇。所以她也关注春天的黄昏,也关注眼前的梨花,只是内心从未停止想念。她想知道那梨花一瓣瓣落下,落在雨中,落在心上,思念能跟着这花香这雨水抵达另一个地方的春天吗?
春天像一面铜镜,镜外之人的悲喜与镜内的风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内心欢喜的人觉得高山有美感,静水有诗意,世间风景色彩斑斓。内心不安的人觉得青山碍眼,绿水恼人,人间风物皆不尽如人意。我愿把春天里的遇见都称之为美丽的误会,任时光雕刻成画。毕竟世界很美很大,所见所悟都是来之不易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