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有趣的灵魂相遇

小时候,很喜欢看丰子恺的漫画,一类是他画的儿童漫画,儿童天真烂漫,儿童就是他的观察对象,描摹对象,他最亲密的朋友,尊敬的老师。还有是他画的带有唐宋诗意趣的悠闲生活图景,寥寥数笔,古意盈盈,饶有禅的味道。最早买的是一本荣宝斋出版的《丰子恺画谱》,印象深刻,有一张图,画了一个小男孩儿趁大人不在家,爬到书房台前的凳上,学大人样子,煞有介事地在写毛笔字。还有一张图也有印象,一个小女孩儿在给一张凳子的四只脚穿鞋子。当然还有,例如小男孩儿用两把扇子当自行车骑。后来那本伴随我多年的画谱,再也没有翻到过,是否已经遗失,记不起来了,要不再到孔夫子旧书网上去找找,可以补买一本。后来我买过不少有关丰子恺的书,曾想排成一个系列,当作资料库,重点对他研究一番,但总因杂念分心,没能成行。

我女儿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们去了绍兴,后又去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无意中邂逅丰子恺故居,故居装饰风格与内地不一样,墙壁下端有条“腰带”,黑色基条,也许是日式风格,居住的房间与音美教室连在一起。因为金陵郜科兄的关系,我被泰州市丰弘书画研究所聘为画师,去参加过两次活动,但后来再也没有音讯,估计活动并不多,渐渐有些淡忘,现在写文章才唤起记忆。我是江苏漫画协会的会员,又与郜科关系密切,曾为省漫协在无锡策划过多次活动,因为张光宇、曹涵美、张正宇三兄弟是无锡人,所以在省锡中举办了一场“三张”研讨会,接着第二年又在堰桥初中举办了丰子恺研讨会,结识了丰子恺的外孙宋雪君先生。在那次笔会活动上,我求到了他为我画的一张《涂鸦》漫画,画了一个小男孩儿在墙壁上乱画,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拿着粉笔之类的东西在墙上乱涂乱画的情景。那次活动后,他在微信上传来一张上世纪丰子恺在惠山拍的照片,问我这个“二泉”景点之上一个地方的名称,我凭印象告诉他是“竹庐山房”门口。后来想想可能不是,也许是“陆子祠”门口平台,那里现在还可以喝茶。

2019 年,我决定去泰州海陵区办个人书画展,泰州小李(李晋)建议我找点儿名人题字。他也想找这些人,在他拥有的一张郜科画的“天牛图”(可能是蟋蟀)题点儿字,因此就去找了一些人。去嘉兴后,我们又去了桐乡参观丰子恺故居,可惜太晚,大门已关,仅在门口拍了一个照。此刻小李给我出主意,可以到上海去找丰一吟题,他正好手里还有两盒黄桥烧饼,作为见面礼。我于是给宋雪君先生通了电话,经宋雪君牵线搭桥,我与丰一吟的女儿联系上了。就这样,我们翌日去她家拜访了丰一吟。丰一吟已经中风,根本不能再写字,说话也困难,我们只是拍了几张合影,匆匆而去,匆匆而返。在她家片刻还是能感受到一点儿丰子恺留下的影子。譬如,他教育子女十分宽松,让他们自然成长,丰一吟酷爱京戏,丰子恺曾带她去泰州见梅兰芳。我们去的时候,她刚起床,盥洗、梳头后,出来接见客人。她女儿介绍说,她喜欢坐饭桌前,我们就在那里与她合影,然后她又回内房看电视,电视里正好在播放京剧。还有就是信佛,她坐的那个位子后面,朝东南角落供着观音像。北墙都是立地书橱,藏书不少。进门就是一长条厨房设备(其实没有厨房)。客厅兼有用餐、会客、读书、做饭等多种功能,除了卫生间与卧室是独立的外,显得随性、自然、质朴、丰富,人间烟火气浓郁。她女儿人很和善、客气、热情,戴副眼镜,斯斯文文,让我们在饭桌前坐一会儿后,移坐到沙发里去,倒了两杯茶,感觉温暖。她知道我们是分别从无锡、泰州过来的,又去了嘉兴、桐乡。饭桌玻璃板一角,夹了不少门票、小画片之类的杂物。她女儿解释,这是老人喜欢的一些东西,让我感到有点儿惊讶,老人的生活就是这么平凡朴实,与普通老百姓家庭没有丝毫两样。

我一直在想,丰子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乐观开朗是肯定的,你看他那张晚年拍的照片,咧嘴而笑,白须飘然,活脱脱一副美髯公模样。我看了他写的随笔,知识丰富,一种睿智的形象即刻升起。他的漫画很简洁,但简而不空,生动概括,丰富以简约出之。当然,他的文笔也是相当洗练的,要言不烦,但并非粗疏,而且描写、叙述、抒情、议论,精妙绝伦,条理清晰。写《吃瓜子》一文,描写的各种细节栩栩如生,记忆力惊人,惟妙惟肖,好像刚发生过的一样,读之会不禁笑出声来,感觉与有趣的灵魂遇上了。他写的《爱子之心》《春》等,虽然篇什并不长,却爬梳剔抉,清清楚楚,通畅明白,启人心智。我特别注意到了《我的孩子们》一文,看了一遍,还通过手机“百度”,听了一遍朗诵,特别佩服他对儿童观察的精微与表述的生动,以及那份真挚情感的流露,以及成人世界可能会对儿童成长带来伤害的深深忧虑,对于人的天性的赞美与呵护,无不跃然纸面,温厚而富深广的意蕴。他的七个子女,其中一个养子,视同己出,都很有出息,任他们凭自己的兴趣爱好发展。看了这篇文章,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有多种头衔,在不少领域成就卓越,但我肤浅地认为他首先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教育家,一位称职的父亲,一名真正懂得呵护童心的教师,然后才是其他。

丰子恺先生曾说:“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不管是神明、星辰,还是儿童,都可以归结为艺术的作为,所以从这一点来讲,我倒希望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