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辣椒让你看到辣。一群辣椒拥在一起,让你看到的就是红。圆润的身子细细的尖儿,红得反光。旁边是粗大的白萝卜。一个萝卜让你看到脆,一群萝卜就让你看到白。多看一会儿,仿佛是一个裸体,你会不好意思。
空心菜,一根叠一根。一群绿色的瘦高的孩子做游戏,一个趴在另一个身上,很厚的一摞。每棵菜都有了生命。是拥挤赋予了它们生命,就像大海让每一滴水拥有了生命。生姜如伸开的手掌。五个粗短的手指头。或者三个、四个。一百多只手掌装在笸箩里一齐伸开,坚决不收回。从旁经过,感觉手掌们随时蹦起抽你一下。
蔬菜们渐次醒来。
有的改了名字。茄子叫茄瓜,黄瓜叫青瓜,青椒叫圆椒,翠花叫雷迪嘎嘎。有的突然变异,惊艳了闲逛者的眼睛。巨大的芒果,半个篮球一样。巨大的玉米,是普通玉米的两倍。小巧的柿子,手指肚般。个个都不肯和别人一样。密集之处,必须名字清新,相貌非凡,才易脱颖而出。
小时候见到的茄子全部紫色。形容一个人受憋时的脸色,就说像茄子一样。今日菜市场已颠覆老旧经验,白色的茄子,如玉。青色的茄子,似翠。摊主确定那是茄子的时候,我想到了见过的白癜风患者。也是白得这么纯净。摊贩手拿一个塑料喷壶,不停地洒水,浇花一样。蔬菜叶子和茎块无处躲藏,闭着眼挨浇。头上湿淋淋的。精神倒是精神了,我担心喷壶是魔术师手里的道具,再喷一会儿,白色变成绿色。有先例,少女洗澡之后会由白变成粉红色。
我还看到了相聚。
一个地瓜和一捆韭菜,一辈子不得见面。把它们种在同一块土地,也只能近在咫尺地互相观望,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对方都不可能。若讨厌对方,想啐对方一口唾沫更不可能。土地养大了它们,却让它们永不接触。监狱里一个一个插满木栅的囚笼。而现在,一个地瓜就躺在一捆韭菜上,仿佛一只猫卧在主人的腿窝里。依恋和爱恋,温和与缱绻。
谁愿意凄冷一生。谁不想在路上和更多的异类遇见。总以为自己只能孤独一辈子了,四目相对之时,突然意识到彼此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如果没有菜市场里这一个个偶然,他们如何找到对方?
一个胡萝卜和一捆菠菜,一条黄瓜和一个青椒,一颗白菜和另一颗娃娃菜,一只丝瓜和一捆蒜苔,一辫子大蒜和一条春笋……亲人们都相见了。你在菜市场里止住脚步,屏住呼吸,可以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看到它们久别重逢之后的悲辛,看到它们相拥时的忘情。窃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停止购买和出售,静静凝视这些土地中钻出来的生灵,这些比我们背负了更多酸甜苦辣,经历了更多沧桑的生灵。
你应该为它们的重逢和相遇而鼓掌。这是临终前的见面。见面即分别,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随后各自清洗干净,进锅入灶。
一个人在打折菜品前面手忙脚乱地扒拉,另一人拎着挑好的菜,越过那人肩膀递到摊主手中,摊主称完递回来。中间人的脑袋左右摇晃,试图躲开,还是没躲开。塑料袋和他的太阳穴轻轻擦了一下。这世俗的片段,给整个菜市场的热烈交谈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有人举着一把葱从我面前经过,葱叶向上,仿佛绿色匕首。我下意识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