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还是别告诉你妈

一、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爸对我说:“我带你去洗澡吧!就去我们单位的大澡堂子,整个单位上百人都去那儿洗,又宽敞,又暖和。”

我思考了一下拒绝了:“在家也能洗。”

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喜欢洗澡的。当时洗澡不方便,一周能洗一次就不错了,所以父母在给孩子搓澡时下手没轻没重,孩子本身细皮嫩肉的,搞得挺疼的。

我爸又说:“澡堂子可好玩了,能玩水还能撩水,怎么撩都没人说你。你想想,在家洗澡你妈让你撩水吗?”

我想了想,甭说撩水,在家就算玩水也是不被允许的。我爸击中了我心里的那个点,于是我点头应允了。

可进入澡堂子那一刻我有一点儿后悔,因为那里面实在太闷了,我透不过气,而且灯光暗淡、雾气缭绕,很影响视线,这让我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

这个澡堂子并不是一个大开间,而是用隔墙分隔成一块块区域,墙上都是粗糙的布满黑锈的水管,洗澡时要自己寻一根。

在高峰期寻一根闲置的水管子是一门技术活儿,在别人旁边站着死等不是办法,有点儿像别人吃着饭你在他桌前站着,不但没礼貌,还可能被甩一身肥皂沫子。所以,你需要在不断行进中搜寻机会,见缝插针。

我父亲刚一进去就很欢脱而娴熟地找水管子去了。

当年我是一个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只敢在儿童的世界里驰骋,面对成年人就很容易慌张。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我再一抬头,我爸没影了。我一下蒙了,整个人迷失在水雾中,赶紧喊“爸爸”。

澡堂子里回声激荡,可大幅提高演唱效果,所以很多人酷爱在澡堂子里吊嗓子。你能在里面听到流行、美声和民族唱法,京剧也不鲜见—如果我运营一个音乐平台,一定会增设澡堂子音效,专攻老年人市场。

但直到我走到最里面也没看见我爸,内心愈发慌张,转头向隔墙的另外一面走去。我不知道这“寻亲路”还有多长,便有点儿想哭。

突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你干啥呢?等你半天了,快上这儿来洗!”我循声望去,我爸正在远处墙角一根管子旁冲我招手。

就在我以为马上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澡堂地面流淌着的别人身上冲下来的肥皂水让我脚下一滑,双脚腾空,在雾气缭绕中飞了起来,不到一秒,我整个人平躺于湿滑的地面上。但我没有停下来,惯性让我贴地高速滑行,直到滑到我爸面前,被他一脚踩住。他淡定、冷静且干脆。

在更衣室,他看着我破了皮的后背,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疼吧?”他问我,语气温柔。

我想他也许是真心疼了,于是坚强地说:“还成!”

“那要是还成的话,回家就别告诉你妈了,反正这礼拜也不用再洗澡了。等下礼拜后背好了,我再带你来。”

这一次,我拒绝得斩钉截铁。

二、

有一年我在奶奶家过春节,天气不太好,便窝在被窝里看电视。我爸走过来跟我说:“我带你去逛庙会吧!”

那一年格外冷,我看了看外面,听到西北风嗖嗖的。除了下雪,我对冬天向来没有太多向往,所以我拒绝道:“我想在家看会儿电视。”

可能因为我是天热时出生的孩子,从小就怕冷,天一冷就只愿在生了炉子的屋子里待着。而且那一年我奶奶家率先买了一台彩电—我家没有的彩电可真好看。

我爸又说:“庙会可好玩了,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好多游艺项目。咱们玩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想想,你妈能让你一直看电视吗?”

我想了想,我妈应该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走过来对我说:“别看了,费多少电呢,关了吧,大过年的。”我爸又击中了我心里的那个点,我决定跟他去庙会。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奔向庙会。

庙会里果然什么都有,一进去他就先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吃,酸酸甜甜的,这个冬日似乎没那么冷了。

庙会最中心是一圈游艺项目,套圈儿、钩小鱼、沙包砸罐子、打靶子等。我爸问我:“怎么样,好玩吧,你想要哪个奖品?”

实际上绕了一圈后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奖品主要是走个形式,大多数是打着民俗手工艺品旗号的伪劣产品,其品质相当粗糙,我并不感兴趣。

所以我说:“我哪个也不想要,咱们上别处看看吧。”

我爸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能不要呢?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小孩子哪儿有不爱玩的!”说完就拉着我玩起来了。

我很委屈,他平日数落我“哪个小孩儿像你一样玩起来没完没了”的时候,明明不是这副模样。

因为不是真心想玩儿,我简单玩了几次就丧失了兴趣。但是我爸对这些游戏表现出了极强的胜负心,他的男子汉尊严在那一刻爆棚:成绩不好坚决不行,所有的游艺项目都要玩到极致。

这种面向公众的游艺项目,它们的成果需要一些概率堆出来,我爸就兢兢业业地开始“堆概率”。

我有点儿饿,还有点儿冷,就对我爸说:“爸,我饿了,咱们回家吃饭吧。”我爸一边调整气枪,一边递给我一块钱,说:“你去买串糖葫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