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船里

那是深秋一个天高气爽的午后,四点刚过。女佣桑德拉从厨房临湖的窗子边走开,嘴巴抿得紧紧的,自中午以来,她已经这样来回地走了不下二十次。这一次,她一边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围裙的带子解开又系上。斯内尔太太已经做完清洁和熨烫,正照例在走去公共汽车站之前喝一杯茶。

“我不会再犯愁了,”桑德拉宣布道,她这样说已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半是对斯内尔太太说,半是自言自语。“我决定了,我不会再犯愁了。有什么用呢?”

“这就对了,”斯内尔太太说,“别再犯愁了,犯愁又有什么用呢?要么他会跟他妈讲,要么他不会。就这么回事。犯愁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为这个犯愁。”桑德拉回应道,“可话又说回来,那孩子就这么满屋子悄无声息地乱跑,真是能把人活活逼疯了。我啥也没听见,明白不?我是说没人能听见他的动静!”

“嗯。我是不会犯愁的。”

“我是说在他跟前,你随便说个什么字都得掂量好了,真是要把人逼疯了。”桑德拉一面习惯性地掸了掸膝盖,仿佛上面落了面包屑,一面哼着鼻子说,“我真不明白他们整个十月份待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女的不下水,男的不下水,小的也不下水。他们甚至连那条倒霉的船都不拉出去了。我不明白他们花那么多钱在这上头是为什么。”

“如果你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桑德拉突然问道,“我是说你会怎么办?你说实话。”

这恰恰是斯内尔太太会一把接上的问题,就跟套上一件白鼬皮大衣一样顺溜。她立即放下茶杯。“这个嘛,首先,”她说道,“我是不会犯愁的。要是我的话,我会另找一份——”

“我没有犯愁。”桑德拉打断她。

“我知道,不过要是我的话,我就会给自己——”

餐厅的旋转门被推开了,房子的女主人波波·坦纳鲍姆走进厨房。她二十五岁,穿一条长至脚面的牛仔裤、一件黑色高领套头毛衣,脚上穿着袜子和一双平跟船形鞋。波波这个名字有些滑稽,她虽然相貌平平,可是——有一些面孔让人难忘,透着超乎寻常的感染力——看起来独一无二。她径直走到冰箱边上,打开冰箱门。她双腿叉开,两手撑在膝盖上朝冰箱里张望。她透过牙缝不成调地吹着口哨,臀部则有些放肆地左右摆动。桑德拉和斯内尔太太都不作声了。

“桑德拉……”

“什么事,太太?”桑德拉警觉地看过去。

“泡菜都吃完了吗?我想带一块给他。”

“都给他吃了,”桑德拉精明地回答道,“他昨晚上床前吃掉的。那时就剩两块了。”

“哦。好吧,我去车站的时候再买点儿。我是想也许能把他从那条船里哄出来。”波波关上冰箱门,走到临湖的窗前向外望去。“还需要买什么东西吗?”她在窗子边问道。

“还需要买面包。”

“我把你的工钱放在门厅的桌上了,斯内尔太太。谢谢你。”

“好的,”斯内尔太太说,“我听说莱昂内尔这算是出走了。”她讨好地笑了一声。

“看起来还真是这样。”波波说,双手滑进后裤兜里。

波波在窗边稍稍侧过身,这样她就不是完全背对着桌边的两个女人了。“是的。”她说,“他从两岁起就经常往外跑,但从来不会做得太离谱。他跑得最远的一次,跑到了中央公园里,离家也就几个街区。他走得最近的一次,是走到我们家楼房的前门。他在那儿不停地转悠,是要跟他爸爸说声再见。”

桌子边的两个女人都笑了。

“中央公园是纽约人溜冰的地方,”桑德拉周全地告诉斯内尔太太,“小孩大人都会去那儿溜冰。”

“哦!”斯内尔太太说。

“他只有三岁,就是去年。”波波说道,“当时别提有多热闹了,附近的警力都出动去找他。”

“他们找到他啦?”斯内尔太太问道。

“当然找到了!”桑德拉不屑地说,“你以为呢?”

“那天晚上十一点一刻我们才找到他,是在——我的天,二月中旬吧。公园里一个孩子都没有,只有抢劫犯吧,我猜,还有各色各样的流浪汉。他就坐在乐队演出台的地板上,沿着一道裂缝来回滚一颗弹珠。人冻得半死,看起来——”

“真是要命!”斯内尔太太说,“他干吗要那样呢?我是说他干吗要跑啊?”

“那天下午公园里有个孩子跑到他跟前,对他说:‘你这个家伙真臭。’至少我们觉得他是因为这个才跑的。”

“他经常这样干吗?”斯内尔太太问道。

“嗯,两岁半的时候,”波波像在报履历,“他躲在我们公寓地下室的水池底下。在洗衣房里,一个叫内奥米还是什么的——他的一个好朋友——跟他说,她的热水瓶里有一条虫子。反正我们能从他那里问出来的就是这些。”波波叹了口气,朝大门走去。“我要再试一次。”她说,算是跟两个女人道别。

她站在房前的小坡上,背上披着晃眼的余晖。在她前面大约两百米处,她的儿子莱昂内尔正坐在他父亲那条小船的船尾座上。她以大兵的架势朝码头走去。此时是十月,她的脸已经不会被码头木板反射的热气击中。她一边走,一边透过牙缝吹着《肯塔基宝贝》的调子。走到码头尽头,她在右边蹲了下来,膝关节咔咔作响。她低头看着莱昂内尔。他离她不到一支木桨的距离。他没有抬头。

“嘿,”波波说,“水手,臭狗狗,我回来啦。”

莱昂内尔没有抬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船的甲板。

“是我,”波波说,“舰队副司令坦纳鲍姆,娘家本姓格拉斯,我来探望后舵手啦。”

这次莱昂内尔有反应了。

“你不是舰队副司令,你是一位太太。”莱昂内尔说。他说出的句子里通常至少有一处不恰当的呼吸停顿,因此他想强调的词的音调往往不是上升,而是下降的。波波不仅在听他说话,也在观察他。

“谁告诉你的?”

莱昂内尔答了一声,但是声音轻得让人听不见。

“谁?”波波说。

“爸爸。”

波波仍然保持蹲着的姿势。“你爸爸是个好人,”她说,“但他可能是我认识的最大的旱鸭子了。进港以后我是一位太太,这一点儿也没错——是这样的,但是我真正的天职永远是——”

“你不是舰队副司令,你一直是一位太太。”莱昂内尔说。

“很多人以为我不是舰队副司令,”波波注视着他说,“那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到处去说。我几乎从来没想过跟别人讨论我的军衔,尤其是那些跟我说话时连看都不看我的小男孩。我干得那么好,要是到处去说会被开除的。”她霍地站起来,立得笔直,几乎直过了头。她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椭圆形,放到嘴边,然后发出了一声像军号的声音——样子像在吹玩具笛。莱昂内尔立即抬起了头。他可能也清楚这个号声是假的,但无论如何他被吸引了,他的嘴巴都张开了。波波将这号声吹了三遍,接着,她郑重地向着对岸行了个军礼。当她重新在码头的边角蹲下来时,她看上去怀有极大的遗憾,就仿佛她被海军传统中的某种威仪深深地感动了,而这种威仪是老百姓和小男孩无从知晓的。她朝着远方不起眼的水平面凝视了片刻,然后向下——很是庄重地——望向莱昂内尔,他的嘴巴仍然张着。“这是一种秘密的军号,只有舰队副司令才可以听。要是被谁知道我让你听了这个号声——”她摇了摇头。

“再来一次。”

“不可能。”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