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真情)

那一年,20岁的我半跪在床榻边,忍着泪水与久病缠身的母亲道别:妈,我要参军去了,不能守在您的身边孝敬您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在我的喉咙里哽咽了许久,终是吞吞吐吐说出了口,却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泪水更似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下落。我把头埋在被褥里,胡乱地蹭着脸上的泪,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的眼泪。母亲颤巍巍地伸出那满是针眼的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头,柔声道:长生啊,你放心去吧,你妈我还有得活呢!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我溃不成军。我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我尚且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也不能保证母亲能不能等到我回来。纵使我心痛到无以复加,也只能强迫自己扯开嘴角,咧开一个笑容,宽慰着母亲:妈,您安心养身,儿子到部队肯定能干个样子回来见您的!

那一年秋天,48岁的母亲突然一病不起,在县里医院查不出原因,最终住进了南京鼓楼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后,诊断书上的“癌”字让识字不多的父亲傻了眼,他木愣愣地听着医生给他做名词解释,脑袋里嗡嗡一片。这个诊断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们第一次听说有一种病叫癌。村里人劝说,这是绝症,治不好的,让我们放弃,不要人财两空。父亲气得破口大骂,把来劝的人统统骂跑了,便再也没人敢来管我家的事。

为了给母亲治病,我们砸锅卖铁,东凑西借,欠下一屁股债。当时,我在大队的小学里当一名语文代课老师。每学期只有到了学期结束的时候,或者过年的时候,才勉强拿到一点微薄的工资,支撑不住家庭的重担。尽管有万般不舍,我还是把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给辞了,想跟着父亲去干苦力挣点钱。只因为干苦力挣的钱要比当代课老师挣得多,平时工资可以先借用一点,时间还自由,还可以照顾母亲。当父亲知道我辞职后,也顾不得训斥我,只是深深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第二天就带着我出工了。但是我们发现挣钱的速度还是追不上支付医疗费的速度,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好汉。最后我们不得不把家里一间半老宅的隔层木头都锯了下来,拖到木材市场贱卖,凑一点治疗费。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凑够了手术费,母亲得以顺利手术摘除了病灶。母亲出院前,医生嘱咐回去要加强营养。其实,家里已然是揭不开锅了,能卖的都卖了,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到哪里给母亲找营养品?

当我们给母亲办了出院回到家,收到一个大包裹,里面是东北大姐寄过来的给母亲补身子的奶粉。其实,大姐的日子也很拮据,在那个连米饭都吃不上的年代,这些奶粉更是我们这种贫苦家庭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想来也是她借钱买的。作为儿子,我有深深的挫败感,空读了这么多年书,却不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当母亲得知我辞掉工作时,瞬间就红了眼眶,一个劲地说自己拖累了我。尤其是当母亲看到我干活皲裂的手,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后来,征兵的消息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她知道当兵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又知道以我的秉性,但不会在这个时候抛下她去参军,就让父亲悄悄帮我报了名,又一遍遍地劝我:“好男儿,哪里都是家,不要管我,你出去闯闯,不要待在村上,家里还有你的两个哥哥”。

就这样,我带着不舍和牵挂,踏上了从军报国的征程。到了部队的第三天,母亲就溘然长逝,家里人遵照她的遗愿,没有发电报告诉我,因为母亲怕干扰我训练的情绪,也怕我刚到部队就要赶回去,违反部队的规章制度。等到我新兵训练结束的那天,才得知母亲病故的噩耗,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人已经出离悲伤。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操场的,只知道机械地,面无表情地一圈一圈地奔跑,像一个行尸走肉,没有情绪没有表情,跌倒,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再爬起跑,再跌倒,我捶着地恸哭。那几天,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白天牟足劲拼了命地训练,晚上抱着被子无声地大哭,心如刀绞般痛得喘不过气。大哥、二哥纷纷来信,再三嘱咐我要听母亲的话,不要回家,让我好好在部队干着,不要让母亲失望。

一年后,我随部队去了前线,在猫耳洞里,时常梦见母亲护着我。母亲的一生凄苦,因为家境贫寒,从小就给一个富人家当勤杂工,受尽苛责打骂,天天忍饥挨饿,更是险遭鬼子毒手。有一次,母亲与小姨在田野里打猪草,被路过的一群小鬼子看到,小鬼子一个个恶魔般地怪叫着,狰狞地疯狂地追赶她们。小姨个子高,她护着母亲逃命,远看就像是一个人在跑。她俩跑到河边,实在是精疲力竭,小鬼子依旧穷追不舍。小姨为了保护我的母亲,猛地把她推到了河里。小姨继续向前跑,想要引开鬼子,跑出去几百米,小鬼子开枪打中了小姨的腿,一哄而上,将我那可怜的小姨奸淫后,仍没有放过她,这群天杀的恶魔举起刺刀,残忍地割掉她的乳头,嬉笑着活活刺了她23刀。小姨当时只有14岁,14岁啊,还只是一个孩子,却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拼命游远的母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在水里待了多久,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耳朵一阵阵嗡鸣,喉咙里都是血腥味,眼睛逐渐模糊,等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岸,寻到的却是小姨鲜血淋淋,残破不堪的尸身。母亲抱着小姨哭得撕心裂肺,她用孱弱的身躯把小姨背回了家。每次母亲给我们回忆起这段往事,都浑身颤抖,痛哭流涕。悲痛,愤怒之情在我小小的胸腔里集聚,也是在那时就有了保家卫国的决心。

人常说,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但母亲实在是命苦,第二次投胎也没能投好。我的爷爷家也是家徒四壁,父亲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三个弟弟,二弟过继给村上的麻奶奶当儿子,四弟被奶奶送到了南京换成大米。母亲嫁过来,就扛起了照料一家子的重任,伺候公婆,抚育幼弟,端饭倒水,擦身洗衣,农活家务一个不落。我的奶奶是个接生婆,整日在外不着家,回到家最喜欢对我母亲呼来喝去,全然拿她当个下人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