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先后闯了八次鬼门关。在整个孕期,她没有享受到一点家人的照顾,反而依旧是任劳任怨地照顾一大家子,她也从来没有坐过月子,生完孩子隔天就下地干活。她为了拉扯我们长大,更是吃尽了千难万苦。打我记事起,她就经常拎着米篓子跟邻里借米,受尽了白眼和嘲讽,遇到好心的邻里借一点大米,她千恩万谢。等到家里有了米,她就立刻多还一点给人家。家里难得包一次饺子,我们几个孩子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等着开饭,母亲却说要先给邻里送一点,要懂知恩图报。就这样,一小锅饺子,分成一碗一碗,被母亲用围裙包裹着揣在怀里送给邻里,最后我们只能喝点饺子汤。冬天,我们全家果腹的食物就是山芋。我却独独不爱吃山芋,对山芋出现了生理性排斥,经常还没咽进嗓子眼,就反胃吐酸水,整个人病殃殃的。父亲训我是个娇气病,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时常趁父亲和兄弟姐妹不在家的时候,就偷偷抓一把米煮给我吃。几次以后,还是被父亲撞了个正着,父亲气愤地把我拽到一旁,扯起我的耳朵训斥道:家里都无米下锅,你还要吃干饭,山芋怎么就你不能吃呀,下次再这样,就不给你上学,去生产队给我挣工分。 母亲急了眼,把我从父亲手下夺过去,护在怀里。平时柔柔弱弱的母亲,第一次朝着父亲吼道:长生才这么小,都生病了,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还骂他……不给他读书,难道想让他跟我们一样苦一辈子……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决堤一样。
父亲沉默不语,我却深感羞愧,是呀,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娃都上学,虽然每个人的学杂费都不高,但是加在一起,对于我们家来说就是一笔巨款,给本来就穷困潦倒的家庭雪上加霜。村里人都劝父亲母亲,不要给我们上学,女娃早点嫁人算了,男娃早点去干活挣工分。但是母亲坚持让我们每个人都去读书,她为了我们的学费操碎了心,总是向亲戚借钱,一次两次之后,亲戚见到母亲都害怕了,有的甚至断了来往。母亲为了我们的读书梦,一个人做几份工,还种地挣工分,起早贪黑养点家禽,等家禽长大了卖了钱就立即还给人家。这样辛苦的母亲,这样窘迫的家庭现状,我还有什么理由排斥山芋,自此,我逼着自己不再排斥山芋。
六十年代末大哥去参军了,二哥高中毕业后也被选上县里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全家仍是靠着父亲母亲在生产队挣点工分养着我们,我家每年都在超支户的名单上。在那个劳动挣工分的年代,工分挣得越多,越被人称赞。反之,则被人嘲笑。他们总是笑话我们不切实际,想要读书改变命运,连肚子都填不饱,没有穷人的自觉,做着好高骛远的梦。分粮时,负责分粮的人也总是从粮堆的最底层铲一点潮湿的稻谷给我家,有时候甚至已经发了霉。我们要去理论,母亲总会拦着我们,并耐心地说服我们。
母亲,虽然身材娇小,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她一直是我的天。犹记得,9岁那年,我突然肚子绞痛,在地上打滚。父亲去外面参加水利会战了,母亲背着我,走了几十里路去看医生,回来的路上母亲的痔疮漏了出来,每走一步都是一种煎熬。她却忍着痛搀扶着我走了两个小时,等到了家,才发现她的裤子早已被鲜血染红。
母亲,虽然命运多舛,却乐观坚韧。她在手术后,又经过了一轮轮的化疗。当年医疗水平和药品都有所局限,化疗的痛苦程度,连一个大老爷们都无法忍受,她却咬着牙挺了下来。经过一系列的炼狱般地治疗后,母亲整个胸脯全部烧焦,但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泄露一丝痛苦的表情。她在我们面前总是强颜欢笑,她心里有太多的牵挂和放不下。她在农忙季节还要去田里干活,干完活也顾不得休息,挑灯为我们兄弟姐妹赶制新布鞋新衣服,让我们新年穿。当她看到我们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开心地围着她转,她才舒展一下疲惫的腰身,会心地笑着。母亲总是会在干活的时候,轻声哼唱着“常长哥、常长嫂,夫妻感情好,每天清晨出门打猪草,养得猪来,肥溜溜,肥溜溜……”那歌声余音绕梁,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当我从前线凯旋回到军营,便立即请了假,连夜坐上绿皮火车赶回老家。在路上,我仍抱有幻想,我希望回到家还能看到母亲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亲昵地唤我长生。然而,当母亲的坟茔出现在我眼前,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确实永远离开了我。我跪在坟茔前,脸颊贴着那隆起的黄土,放声痛哭,我恳求母亲在九泉之下能原谅不孝的儿子!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世间最大的遗憾。母亲呀母亲,谁知那次分别,竟真的是我俩的永别。
后来,我选择提前从部队复员返乡。因为我的根在家乡,我的母亲在家乡,我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我被安置在县城上班,每逢清明祭日,我都早早来到母亲的墓地,摆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这一天,是属于我和母亲的,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清理坟头杂草,给雪松修枝,给花木浇水,擦拭墓碑。忙完这一切,我就挨着母亲的坟茔坐下,跟母亲讲述着最近发生的趣事,还有已经过去的坎,和正在努力跨越的坎。闭上眼睛,想象着慈爱的母亲正在冲着我宠溺地笑。抬起脸时,冰冷的水渍留在脸上,夕阳的余晖里辉映着亮晶晶的光。
晃眼间,四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我对母亲的离去,始终难以释怀,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想着您念着您,脑袋里勾勒着您的一颦一笑,泪眼婆娑。我把您对我们爱,我对您的思念,写在我的诗歌里,您看到了吗?母亲,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们再续今生未了之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