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就老了

《风味人间》总导演陈晓卿的舌尖寻味故事。一部吃透人生随笔集,一本掏心掏肺的诚意之作。

从十七岁出门远行,进京上学,到误打误撞成为一个美食纪录片导演,再到后来成为全国闻名的吃货,漫漫人生路,每个阶段都有与食物相关的记忆。

年少时候,好吃是六毛钱的缸贴子,邻居家的西瓜酱,第一次下馆子时把嘴巴烫出泡的萧县羊肉汤,这些是刻在基因里的叫乡愁的东西。一个外地务工人员的北京记忆,是难过时府右街的延吉冷面,寒夜里24小时的马华拉面馆,以及人手一把肉串,喝着工业啤,聊着维特根斯坦的岁月。

食物,连接着故乡与世界。每个人都可以在“吃”里找到归属。美食并不小众,它藏在大多数人的一日三餐里。说到底,于勒叔叔的生蚝和父亲病榻前的萝卜丝汆丸子并没有本质区别——你吃到的,就是最好的。

我是怎样没有成为美食家的

因为工作,这些年总混美食圈。然而,正因为喜欢路边店或者苍蝇馆子,于是总有朋友找我理论,一般会从环境文化、店面卫生一直说到烹饪技艺。如果做这样单项PK的话,和那些逐渐形成品牌的名门大店相比,路边店确实没有一项有获胜的把握。后来,为了避免口舌,我都会祭出一招杀手锏:小馆子,便宜,吃得起。

比如这些天我常去的一家路边店,叫张妈妈,三个人吃到肚歪也不过百十元。价格实惠,再加上位置又在单位附近,很快,这里成为最近几周我的食堂。

这家张妈妈是分店。关于这个在北京顽强生存下来的薄利四川小馆有很多传说,据说也有不少投资人给他们设计了新的盈利模式,但他们仍然还是成渝两地街边小馆的路数,材料新鲜,上菜快,下手重,镬气旺,走大众家常菜的套路。比如回锅肉。和传统回锅肉不同的是,张妈妈的回锅肉切得特别薄,旺火成型,夹一片,配上斜切成马耳状、刚刚断生的青蒜苗,满口都是略带辛辣的脂香。再比如口水腰花,用泡椒和鲜椒炒出香味,加入四川酸菜丝和生姜丝烹煮,开锅时下处理好的腰花,酸辣麻爽立刻附着在鲜嫩腰花的每一道切口上,吃起来让人欲罢不能。这里几乎所有的菜对主食都充满“仇恨”,每一道上来都能消下去一碗米饭。

下米饭,这是家常菜天经地义的任务。那天吃完,我很满足地发了一条微博。有人留言,说张妈妈不过是遍布北京的成都小吃的水平,还有人说不要误导读者对美食的判断,真正的美食是味觉艺术,而不是果腹。

针对前一种意见,我很容易回答。因为绝大部分的成都小吃并不是专业厨师在操作,菜品质量和口味飘忽不定。而张妈妈的菜虽谈不上精致,但不仅对川渝家常菜的还原度很高,而且出品相当稳定。而对于第二种意见,我觉得可能是价值观上的不同,这个问题要回到“什么是美食”这样的基础讨论中展开。主流美食家认为,美食是现代商业发展的产物,而薄利小馆往往很难负担高昂的运营成本,很难形成品牌,理应被忽略。但我总觉得,如果小馆们都为了商业运营而大幅度增加成本,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很多人也会因此无法光顾。

个人以为,美食的终极意义在于获得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有时候和食物本身相关,有时候和生活经历相关。在近三十年的纪录片从业经历中,我一直喜欢寻找接地气的题材。尽管为主流电视台服务,但我的本职工作也不用和商业名流、当红明星打交道。每一天,我从镜头中看到的都是普通百姓的面孔,张妈妈这样满是人间烟火的小馆让我特别踏实。反而和成功人士在一起时,我会不自觉地拘谨起来。

我的很多美食家朋友都告诉我,希望我多了解一些高大上的食物,比如宫廷菜、官府菜、盐商菜。对这些菜的品种,我很尊重,但一直没有心思去研究。说得极致一点,我不是对菜不感兴趣,而是对官府、商人不感兴趣。我尊敬的一位大哥一直对我很关心,他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你不能永远满足于扫街嘴,吃大肠的和吃燕鲍翅的永远不是一个阶级。”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也不排斥一些像艺术一样精致的美食,而且,在我偶尔需要请客的时候,那些装潢别致、服务周到、菜品设计精心的高大上餐厅,确实满足了朋友们的口舌之欲以及我脆弱的虚荣心。但本质上,我永远没有办法离开街边小店的气氛,我依然觉得美食的终极目的,是让人在进食过程中感受到生理和心理的幸福。这种幸福感是非常主观的,吃家常菜得到的满足感,吃燕鲍翅并不一定能得到。就像莫言笔下的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秦可卿在天香楼中云雨,如果两者相较,我更喜欢高粱地里的自在和天性。

就这样,我总也走不上美食家的正途,自己也挺遗憾。就像年前,我又去了张妈妈的小馆子。那天有点早,店面刚开门,伙计还在干活,有个中年女人在择着辣椒,另外三个人在串着钵钵鸡里的串串。我坐下点了菜,继续听他们的聊天。临近春节,话题围绕着回乡。

小伙子说年后他还会回来,因为有个心愿还没完成,“我非常想知道茅台酒的味道。”小伙子说。

这是位于北京金台路、一家面积不到200平方米的小川菜馆。上午11点,一切在准备当中。我是一个普通顾客,在等着我即将到来的热气腾腾的午饭,我觉得我非常喜欢这儿。至于美食家什么的,我暂时忘记了。

一坛酱,四十年

关于食物的记忆总是绵长的。

我生在皖北,父母是教师,谈不上厨艺精通,只是把饭菜煮熟,一家人将就吃个温饱。所以,我的童年几乎没有什么食物特别难忘,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酱。

每年暑假,院子里家家户户都要做酱,老家称“捂酱”。酱分两种:在坛子里装着带着汁水的,我们叫“酱豆”,刚出锅的馒头,掰开,中间抹上勺酱豆,热腾腾的奇香。把酱豆捞出来,晒干直接保存,叫“盐豆”,淋上香油,适合拌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