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就老了(2)

一般来说,酱被认为是中国人的发明,成汤作醢到今天应该有几千年历史,国人对酱的依赖已经成为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关于酱,东方和西方永远谈不拢。西方的酱,果酱也好,蛋黄酱也好,辣椒酱也好,都缺少深度发酵的环节。而中国的酱,如果不生出复杂同时复合的菌群,是得不到一种叫“鲜”的味道的,那是各种氨基酸给味蕾带来的幻觉。

母亲每年都做酱,黄豆煮熟,拌上很多炒面,平铺在大大的竹匾上,一寸来厚,再折来马鞭一样长相的香蒿,那是一种有刺激气味的植物,洗干净后均匀码放在黄豆上。天很热,三四天,黄豆和蒿子之间便布满了白色的霉菌,像蜘蛛侠弹出来的丝,那是微生物在活动。这时候的黄豆表面已经开始发黏,像日本的纳豆,有些臭,并且有很浓烈的蒿子气息。想来,香蒿的作用是遮蔽臭味吧。

准备好盐,生姜切丁,用中药的铁碾子,把辣椒、花椒、八角、香叶碾成粉末,便可以“下酱”了。捂好的豆子被放进一个小水缸,撒一层豆子放一层作料和盐,最后盖上沾了水的纱布阻隔蚊蝇。很快,酱缸里便渗出水。遇到阳光好的日子,再把酱缸里的豆子们集合到竹匾上暴晒,这是为了杀菌。豆子们再回到缸里时,母亲会切一些萝卜片进去,这样,成酱出来时,萝卜甚至比酱还受欢迎。

今天我们烹饪也常用酱,比如麻婆豆腐必须有郫县豆瓣、东北的蘸酱菜要用大酱。但现在的酱更多是菜肴的调味料,而我童年时代的酱豆,就是菜的本尊。主妇要想尽办法给全家人“下饭”,酱是很好的选择。我童年的餐桌上,常年都有酱豆的“合理存在”——菜少的时候,它是主食伴侣;菜稍微多几样,父母仍然会把筷箸首先指向它……久了,酱豆变成了熟视无睹的东西,直到一天,有人带着自己做的酱到我家串门。

张素云是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英语老师,她是砀山人,那是皖北比较富庶的一个县,因此,她做酱的方法也必须和我们当地不同——酱坯不用黄豆,而是用新收下的蚕豆。田里蚕豆花的甜香刚过去没多久,就能远远看到张老师坐在门口,慢慢地剥一些豆荚。张老师在课堂上非常严厉,我这个淘气的学生,平时都躲着她。但她那一次做的豆瓣酱真好吃啊!蚕豆肉厚,含到嘴里却很快就能融掉,更重要的,和我母亲掺萝卜片不同,张家的豆瓣酱放的是西瓜,当时我觉得,真奢侈啊,居然舍得用西瓜,每一口都有丝丝的回甜。如果运气好,还能吃到小块的西瓜,纤维组织还在,却浸满了酱的鲜香,充盈在口腔和鼻腔。

因为搬家,我之后再没有吃过张老师的西瓜酱,这种用水果入酱的工艺,对我来说也成了永远的谜。这些年,我吃过也见识过很多种酱,并且眼看着这种含盐量过高的食物,出于健康的原因渐渐退出中国人的餐桌……尽管回老家时,我仍然会尝试着寻找一小碟酱豆,却总也找不到张老师家西瓜酱当年带给我的那种味觉冲击。

去年,导演邓洁结束在淮海地区的田野调查回京,放映调研小片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一位菏泽老太太,正在自己家里做“酱豆”,而且,就是西瓜酱!这段影像填补了我多年的知识空白,原来西瓜酱是这么做的。看到那位姥姥用泥巴糊上坛子口,期盼着自己的儿女们回家,我的听觉瞬间关闭了,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夏天,记忆在我胸腔里发酵,感情的菌丝也攀援在我的脑际:飘满奇异味道的校园,清贫寂寞的暑假,父母的操劳,少年对食物的渴望……

关于食物的记忆总是绵长的。很多朋友在《舌尖2》里看到了西瓜酱这个段落,那坛酱,姥姥用了不到两个星期就能做好。而对我来说,酝酿和发酵这一切,用了将近40年。

年夜饭之味

因为经常写点儿关于吃饭的文字,这几年,每到年关总有朋友问我年夜饭去哪里吃。不好露怯啊,我只能假模假式报上饭馆的名称电话地址行车路线什么的——但有人较真儿,非要让我推荐“味道好”的年夜饭去处,我回答永远是:家里。

我们家常见的场景总是这样:一只猪头端庄安详地呆在热气腾腾的木盆里,我妈一只手摩挲着猪脸,另一只手捏着镊子飞速地去着猪毛;我爹则在锅灶和案板之间做折返跑,案板上各种形状的面食,在他手里一会儿就变成了甜的蚂蚱腿(类似江米条)或是咸的焦叶子(排叉);我和妹妹们的工作主要是参观,长大一些,我们的工作也比较清闲:妹妹们是拿一碗米和一角钱,欢天喜地地去街上找爆米花的机器,蹲在旁边幸福地等待着“砰”的那一声。我则在家门口支一个灶,一口铁锅,里面放上沙子,等劈柴燃尽,沙子已经滚烫了,就用灶膛里的余温翻炒花生。等妹妹们夸张地抬着一篮子雪白的米花回来,我的眉毛和眼睛都是尘土。

当然,米花和花生仁最后都会被我爹做成点心,用混合了猪油和桂花的红薯糖稀把它们粘在一起。先把米花和花生仁均匀地铺在小桌上,倒上糖稀,然后卷起来切成薄片,冷却后酥脆无比。我爹是一个乐观的形式主义者,老家过年的讲究是七个盘子八个碗,到大年夜那天,菜都上了桌,自然少不了鸡鱼肉蛋,然而,凑齐十五种往往还是比较困难。于是,我爸爸就会把一些糕点放在盘子里充数,然后一二三四地数过去,如果还不够的话,他就会返身去厨房,又端来一盘——或许就是我刚炒的花生。

关于凑盘子这件事,在我的少年时代,一直是全家人奚落父亲的经典段子。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体会出了父亲当年的心境。作为男主人,他在暗示自己,同时也希望所有的家庭成员感受到,生活在这个家庭里还不是太寒碜的。

父母厨艺一般,关于年夜饭的味觉记忆,即便使用洛阳铲也找不出只鳞片爪。而那一个个寒冷冬夜里,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屋内一家五口人围坐在一起的情景,今天再也难以找到。现在我们全家都住在北京的不同角落,兄妹三人工作都忙,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想吃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已经是很多年没有了,所谓聚一下也只能在饭店里象征性地举举杯,然后就各自散去了。一家人团年守夜的场面也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有一年除夕,我正好在北京,于是父母让我去他们住的地方过年,我在电话里建议全家去天下盐吧,那家儿有川东农村的“八大碗”,非常正宗,土气十足,很有年节气氛。没等我说完,父亲就打断我:“能在家还是在家吧,我和你妈妈已经准备了好多天了,保证七个盘子八个碗。”爸爸笑得非常自信。

果然,包括干果点心在内的一大桌子“菜”准备好了,浓浓的暖意中,一家人就像回到了从前,老爸在厨房和餐桌之间做折返跑,我妈在一二三四地数着盘子碗的数量,唯一不同的是多了电视里的晚会……及至全体坐下,父母笑盈盈看着大家,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是没出家门的孩子。老妈坐我旁边,像当年摩挲猪头一样拨楞着我脑袋,“哎哟,多了很多白头发哦……”看着她眼角密密的皱纹,我心下不觉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