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之梦

进城,无论怀揣多大梦想,首先得把睡觉问题解决。据老北漂讲,早年可以睡桥洞、建筑工地,或者在街沿树下将就着躺一宿,后来不行了,警察管得紧。有踏实的梦,才可谈梦想。于是,我与他人合租房子,或住能闻到草木气的城乡接合部的平房,或住高楼大厦的地下室。

搭铺一族兴起,两个人甚至几个人睡一张床。一开始有些生分,身躯间距数厘米,但酣睡之后哪还有什么“同性相斥”的本能,身体恣肆地挤到了一起。蒙眬中见此情景,不觉得恶心,反而感到“情同手足”的纯真,醒来彼此开开玩笑,一夜香甜,绵绵无尽。哥们儿臭味相投,同榻而眠,不仅觉得经济,还感到温暖,平房里无供暖设施,三九寒天,搭铺正可以发挥人体热能。

心理障碍,害怕与人身体接触,又没能耐拥有个私人空间安放一张床,便只好选择与同一类型的人搭铺,采取“轮床制”。甲黄昏时就上床睡觉,睡得正香的时候,乙将其敲醒:时间到了,起来起来,该我睡了。要是一人上夜班,另一人上白班,你来我往,就可以各自安稳地睡,彼此不侵扰了。

时或不寐,回忆儿时镇上许多人家都是“吃饭一桌子嘴,睡觉一床上腿”,亲戚来了遇雨留宿,只得派孩子们到邻居家搭铺。我曾以为搭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筑梦大都市才知道这种现象依然存在。地下室管理规定不允许搭铺,可无法杜绝,检查人员一来,没有登记入住的人要么急遽抽身离开,要么就搪塞说看望朋友,马上就走。一个八平方米的小单间,塞七八个人不在话下,尤其是年轻人能吃能睡,经常一大帮喝得东倒西歪,哪顾什么床上床下,闭上眼睛就打呼噜说梦话。我羡慕他们,自己虽年近不惑却睡觉水平不高,需要继续修炼。

女性之间相互搭铺的也不少,地下室住着什么进修培训的女孩,在工厂流水线上班的女工,还有酒店女服务员,等等。她们的物品摆放整齐,床帐上挂着一些小物件,渲染出点点温馨气息,维护着脆弱的自尊。可空间实在太小,使得她们极不愿暴露的物品也只得公之于众。我有个忘年交朋友结识了一个住地下室的女孩,去看她,全室的女孩慌作一团,纷纷收拾她们私密的东西,有的人直往被子里钻。他的女友嘱咐,以后来之前先打个招呼。他见室中连一张凳子都没有,问女友睡哪一张床,他好在床上坐。女友朝躺着一个女孩的那张床努了一下嘴。他问:“你俩睡一张床?”这时,一直用被子裹着身体的女孩抢着说:“俺们姐妹四个睡一张床呢。”其他女孩笑起来。女友说,另两个人上夜班,白天睡觉。

我住地下室时间不长,后来与几个工友合租两居室,一人一张床,感觉离成功人士不远了,精神昂扬,借三国着名术士管辂的话说:“京城纷纷,非徒归其名势而已,然亦怀其德焉。”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搭铺,比如跳槽后居无定所的朋友,比如找店铺做早点的老乡,比如来旅游的前同事和老同学,等等。有一次来了七个人,打地铺被褥不够,只得一部分人睡觉,另一部分人打扑克。天一亮,他们各奔东西,找门面房去了。天一黑,他们又接踵而来。接连几天都这样。我急死了,希望他们早有“归宿”。善念一动,我心怀悲悯,坐在屋旮旯儿里亦能安住,如此良宵共度,人生几人几回?

有一个大男孩,小县城技校毕业,找到一份专上夜班的工作。他跟我的室友是同乡,每天上午过来睡觉。电扇哗哗地朝他身上吹,同时吹开了床边的窗帘。阳光射进来,烤着男孩。他不时发出梦呓,或者像吃东西一样磨牙齿。我试图拉紧窗帘不让风扇吹开,但没有成功;而关了电扇,窗下的他身上很快就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我只得任阳光照着这个大男孩不雅观的睡相,听他夹杂着网络语言的梦话。白天睡觉、夜里上班,把所有日子都过成黑暗的男孩,阳光只能无力地覆盖他的形体,而他的梦里是无限的黑暗,自由自在的黑暗。阳光无疑败给了他,还没来得及被他注意就渐渐地移开了。

男孩长得帅,头发做得时髦。他还没有找到自己乐意、对方也乐意与他恋爱的女友。他的人生充满期待,同时也充满焦虑。虚拟的世界比现实世界更有诱惑力,也更能安置精神与灵魂——他需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安置在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里。他对我说,他的思维逻辑与现实逻辑发生了偏差,一个熬夜的人,在处理日常生活问题时显得非常低能。

走在城市一隅,发现一群从事园艺工作的中年男女横七竖八躺在绿化带午休,我驻足数秒,内心滋味复杂。其实,这对他们来说也很正常,起来干活照旧有说有笑。

我遇到一个“伟大的睡神”,他将一根扁担斜放在路坎上,身子笔直地躺在上面,两臂抱起放在腹部,一顶草帽遮掩着他的脸,呼噜声从草帽里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