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坐落在东洞庭湖畔。站在岳阳楼上可以看到大厂,反之,在大厂的制高点也可以看到岳阳楼。
招工干部带我们在一座二十世纪初建成的老式火车站下车时,黄昏已成兔子的尾巴。待坐上大厂来接我们的大巴时,街上已是灯火通明了。让我心中一凉的是,大巴行驶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一片黑暗中。三十分钟左右才见到灯光,那是大生活区的路灯。大厂远离城市?就我当时的年龄和阅历认为,工厂,就是城市的同义词。
而今大厂已被城市包围。待我发现这一变化时,城市已经完成了对大厂的铁壁合围。随后就听到大厂搬迁的信息。如果我回去看看的心思动得再迟一点,就只能看到一座工业遗址公园和一片高楼大厦了。
一
十八年前,我还在大厂。那时一进办公楼,抬头就能遇见人,有认识的,也有只是脸熟的,还有完全不认识的。
当年大厂机关有两栋楼:党委楼和行政楼。我们宣传部在党委楼。走到我曾经上班的楼前,人还没上去,灰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墙壁上的涂料估计是那年代最时髦的“九〇四”,现在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这些落到地上的涂料,风化成灰尘,在楼房里里外外涂了一层旧时光的颜色。此刻我突然想到那些代表旧时光的歌曲。我五音不全,对歌曲的反应比对其他事物的反应至少慢一拍,但今天突然灵光一闪,那些歌曲便在脑壳里活跃起来。我突发奇想,如果要给旧时光赋予一种色彩,那么这栋楼就是那种颜色。
那时最热闹的,是行政楼。我每星期至少上下三五个来回,每次都遵守交通规则似的靠右行走,要不就会影响别人上下。偶尔也有人一上一下在楼梯相遇便站住寒暄,阻碍他人通行,让人生出不适之感,就如同今天不遵守交规随意停车令人生嫌一样。
我情商极低,不善寒暄,且视寒暄为毫无意义的社交,系闲得无聊之人所为。上上下下,我很少一步一梯,而是像冲锋的战士,用跑步的姿态,一步两梯。只恨双腿不够长,否则一步三梯四梯也会成常事。
没想到我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有天竟成了缺点和不足。部里开民主生活会,有同事给我提意见,说有人反映我每天上楼下楼都埋着头急匆匆的,从不和人打招呼。同事还说,这不是一两个人的看法,甚至可以说是大家的共识。他们还帮我深挖不和大家打招呼的思想根源。那时大厂每季度都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如面向中层干部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论培训班,还有面向职工的“主人翁教育”培训班。我的哲学启蒙就是从这类培训班开始的。虽然我那时还不是中层干部,也不曾做过宣传部的理教工作,但这种培训几乎是举全部之力,我也要去做些跑龙套打酱油的事。所以,大家都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这种见人不打招呼的现象,其本质就是骄傲,看不起人。
说我骄傲,这意见我至今都不接受,反而自认我的性格缺陷之一是不自信,努力了大半辈子都没赚到骄傲的本钱。至于看不起人,可能有一点。从年轻时起到接近暮年,对于碌碌无为不学无术又自以为是的人,不管年长年少有权无权,我确有轻看之意。糟糕的是,在我的认知里,这种人还不在少数。
今天,我走进当年的行政楼,也算是回到了故地。从门厅的指示牌上获知,我此行的首个目标在四楼。站在大厅里,我没急着上楼,而是四处张望。说来也怪,此刻我忽然期盼在门厅里遇上一个熟人,就算叫不出名字,只要脸熟也行。这时,我很迫切地想在楼道里和谁打声招呼,简单的两个字:你好!再来一个微笑。结果,憋着一口气从一楼到四楼,硬是没有任何机会让我把那两个字喊出来,早就酝酿好了的一脸微笑也胎死腹中。不只楼梯上没人影,连走廊里也有几分空城计的味道。这栋楼是内走廊,两旁办公室有一半门是对着走廊敞开的,剩下的则门户紧闭。办公室里有人还是没有人,看走廊地板上的光亮就可估计个八九不离十。我每上一层楼就往走廊里看一眼,没人,还是没人,只有一间间办公室的光亮映在走廊上。
大厂人丁兴旺时有五千多职工,据说现在不到十之一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厂吹响减员号,每个部门都分配了减员指标。我曾经写过一篇《一张纸的世界》,记录了刚开始减员时的一个侧面,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们的犹豫恓惶。拿到那纸“自愿解除劳动合同”的职工,个别人美得中了彩票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天的事实证明,这些“个别人”的高兴是有先见之明的,现在用“腰缠万贯”来形容他们也并非夸张不实。但十之八九的职工却是一脸无奈,有一种孤儿般的失落,还有人回到家中号啕痛哭。名为“自愿”,实则还是有些不便写在纸上的内情,只在会议上口头陈述。这场减员运动历经八年,也可能是九年十年,具体起始时间一下想不清楚了。我记得减员减到最后,不只是减人而是减单位减部门了。有一个很形象的词——剥离。把与大厂主业无关的都剥离出去。文化、宣传、公安、学校、检修维修,都与主业剥离。
后来,我也被剥离出了大厂。
二
蒋蟒兄弟陪我在生产区走了一圈,我记了时间。这一圈,用了两小时。
回大厂前,我找同胞小妹要了一身大厂工作服。蒋蟒兄弟说,只有工作服不能进生产区,也就是“二道门”。他还说,进生产区必须装备齐全。
我不知道还需要什么装备。我在大厂时,进生产区就像一个农人进自家菜园,最多带件工具。那时我的工具是钢笔和笔记本。如果来了客人,想参观大厂热气腾腾的化工生产景象,则是一声吆喝说走就走。
二道门,是大厂最初的大门。大厂鼎盛时,往前推出了几百米,挖了旁边一座山,重新建了一道符合大厂当时身份的大门,也就是现在的“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