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老的榆树,树干上系着红布条子。村里人说,有的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就给孩子认一棵年老的榆树当作干爹或者干妈。他们在树干或者树枝上系上红布条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布条,做个标志。谁有为难的事情解不开了,也找一棵年老的榆树祭拜,祈祷榆树保佑他们心想事成。
他们认为树是有灵魂的,神的灵魂。
其实他们赋予树的,和我也差不了多少,都是肉眼看不见的。
我好像忽然理解他们了。
我给榆树赋予灵魂的时候,说是文学想象,他们的赋予,就说是愚昧,我觉得这样判断不太公正。他们也有他们的精神世界,想象出来的世界。我在我想象出来的世界里活着,他们在他们想象出来的世界里活着,大家的权利是平等的。
樵夫给海力森的三棵榆树写了一段故事。把一棵迎客榆写成一个年轻的后生,把迎客榆对面的榆树写成一个姑娘,把中间的榆树写成一个富家子弟。樵夫让他们三个发生纠葛,产生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三棵老榆树,便在樵夫的笔下获得了艺术生命。
一棵榆树的树干上有三只眼睛,廉亚辉把它写成了二郎神,也给它赋予了生命。
朱连升则把海力森以前的大车店写活了。这对开店的夫妻,一个叫阿力,一个叫得尔,他俩把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战士藏在地窖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追击。这对夫妻和大车店,便在朱连升的笔下获得了生命。
大约十年前,我给海力森的榆树做过一段视频。那是一个寂寥的冬天,榆树的叶子全都落光了。没有叶子遮盖的榆树枝,弯弯曲曲地伸展着,交错着,那份婀娜,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美。它们与寂静的农舍一起,构成一幅恬静的乡村图景。
四、
吃过晚饭,我和叶子到索伦牧场的小广场散步。走到军马塑像前,有人猛地拉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春芳,一个远房堂妹。我知道她住在场部所在地,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了。知道了我的来意,她提议明天去架子山看日出。
来的时候,叶子就说索伦河谷日出好看,这回好了,有人领路了。
叶子是我的文友,一个小说家,此次专程陪我到这里采访。我们回到旅馆早早躺下,预备明天早起。场部小镇的夜静得很,只有几声狗吠偶尔从远处传来。我心想,这样的小镇子,早晨也许还会有鸡叫呢,很久都没听见鸡叫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雷声把我震醒了。狂风卷着暴雨,在窗外急促地呼啸。这个山谷里的场部小镇,被如此暴虐的天气侵扰,真怕它无力承受。似睡非睡中感觉天亮了,风雨也停了,掀开窗帘,朝外看了看,天还阴着,大概看不了日出了吧。正担心着,春芳来电话了,说她已经到了场部,让我们现在就过去与她会合,再晚就看不成日出了。
我和叶子赶紧过去。
春芳穿水粉色裤子、藕荷色上衣,站在场部门口,手里拎了个大西瓜,说路上渴了吃。叶子接过去拎着。三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聊天。春芳说,以前山上有个大架子,说是给飞机引航的,所以叫架子山。我问她是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咱们的飞机,春芳说不清楚。后来有人告诉我是中国的飞机,山上的架子,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前几年又给架子山起个名字,叫圆梦山,可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它架子山。我也喜欢架子山这个名字,因为它有来历,这来历真真切切,不是杜撰。
仰望山顶,果然有两个大架子,不过不是引航架子,而是移动和联通的通信塔。山顶上伸下来一条弯弯曲曲的云梯,粗略看了看,有一千多个台阶。
我有点胆怯了。
以前登黄山的时候我就被吓到了,是下山的时候吓到的。那天下山的索道正在维修,十八里山路,我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下来的。后来膝盖疼得走不了了,只好转过身去倒退着走,一步一步退下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登山了。
心里犹豫着,脚却是登了上去。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登着登着,回头一看,看见哈干河了。
白亮亮的哈干河河水,在不远处蜿蜒着,周围全是绿色。深绿的山,深绿的树,浅绿的草。山腰还有白雾萦绕,似乎在配合流淌的哈干河。
哈干河对于索伦河谷太重要了,为了看见哈干河全貌,累也得登上山去。
腿越来越酸,越来越不听使唤,用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挪几步就歇一歇。歇着的时候,转过身来看着远处。云雾多起来了,几乎每座山上都有云雾,有的在山尖上缭绕,有的在山腰上缠绕。最好看的山,只露两三个黑魆魆的山尖,其他部位都隐在白雾里,感觉好像不是真山,是画在天上的水墨画。于是赞叹起国画艺术来,似与不似之间,太真,反而不像真的了。
远远近近的山丘,都在前方显露出来,一条一条弧线,弯曲而又流畅。大自然的东西,似乎没有什么是不美的。白亮亮的哈干河,屈曲地横在绿野之中。太阳早就升起来了,透过铅灰色的云彩,露出隐隐白光。远处的民居,有蓝色的,也有红色的,在绿野之中显得更加艳丽。
山下上来一个年轻人,身穿一件白色T恤,朝气蓬勃的样子。他反复地哼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受他感染,我也开始哼唱这一句。等他下山了,我干脆大声唱起来了。大声唱歌感觉气息不够用,这才想起,山太高了,可能氧气不太充足。后来场部宣传科的付强告诉我,这座山海拔七百多米,台阶有一千九百八十二个。果然是一座高山。
叶子说:既然又叫圆梦山,那就许个愿吧。
许多时候,人们需要这样的一个地方,交付心愿,接受心灵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