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1、

明天就要开学,今天去找小陈做头发。

一晃,三个月没见,小陈还是老样子。婚姻依然遥遥无期,门店也还开在老旧的八一市场,搬往高档小区的理想,似乎永远都停留在口头上。弟弟的病尚未确诊,北京的医生只模糊说有癌变的前兆,弟弟一气之下出院回了家,说不想拖累家人。于是小陈一边生着气,一边给弟弟从呼和浩特买药寄回村子。就在我进门的时候,小陈二哥家的儿子刚刚理完发,她强塞给侄子一百块钱,让他在学校里买水果吃。

每次来做头发,我都恨铁不成钢地给小陈灌输女人要先爱自己再爱别人的观点。我告诉她,如果我是她,在城市里工作十年,肯定至少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男人有没有无关紧要,但是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房子,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是最基本的保障,也是获取他人尊重的基础。不像她现在这样,将钱全花给一个又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却因太过善良心软,终被他们抛弃。甚至,就在今天,我听说刚刚分手的男友的母亲,当面对她说,是因看她一个人太可怜,同情她,才想让儿子娶她的。而她在为这个男人堕胎的时候,男人不仅一分钱没有掏,还怀疑她骗他,来她的店铺,没有给她带一份鸡汤滋补身体,却向她讨要医院打胎的证明。

而一个吹嘘说自己一天就挣上万元的女人,跟小陈吃过一次饭,便成了所谓的“朋友”,每次做头发都不付钱,还让小陈给她用最好的染发剂。这还不够,她欠下客户的一堆人情,不想用钱支付,就让小陈给客户做头发,价格则便宜到让小陈连成本都挣不回。当小陈终于鼓起勇气表达了拒绝,女人则将小陈当面骂了三个小时。

人善可欺。这是小陈——一个我在这个城市见面次数最多的熟人,给予我的人生启迪。我有时真想骂她一顿,让她不要这样善良。可是,当她的嫂子问她,是否怨恨那些欺负她的男人们的时候,她只低头说不恨,要恨也是恨自己,因为是她让男人们变成了这样。

我听着外面马路上轧路机修整地面发出的一阵一阵的轰鸣,忍不住叹了口气。

2、

今天是大一新生开学的日子。我喜欢给新生上课,他们仿佛一张洁净的白纸,对大学怀着美好的憧憬和想象,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新奇的,明亮的,值得敬仰的。于是,站在讲台上的我,看到他们朝气蓬勃又青葱羞涩的面容,也跟着年轻起来,好像瞬间回到美好的十八岁。

因为这份纯净的期待,我的心也被激情点燃。于是课便讲得生动活泼,幽默风趣,教室里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两节课悄无声息就走到尽头。下课铃声响起时,我和学生竟然都感觉意犹未尽。

虽然只是第一次课,却记住了许多的细节。

有一个叫青山的男孩,来自安徽,普通话不好,上台讲述,听了几句,我干脆让他用安徽方言来讲,果然效果显着,掌声热烈,连带着把我也带歪了。看他颇可爱,忍不住跟他开玩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台下顿时哗啦笑倒一片。

还有一个重庆来的女孩,在听完我朗诵的汪曾祺写地瓜的文章后,也在课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们重庆的地瓜,是如何被用来做抄手的。南北方的同学,还就地瓜的味道、外形、做法,进行了一番比较,并在汪曾祺写故乡吃食的文字里,一时间动了馋瘾。

下课后打开微信,见上面有二三十个待加好友,都是这群热情的孩子。其中竟然还有一个我的读者,上来就是一句:“老师,我是看着您的文章长大的!”

天哪,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跟学生已经完完全全是两代人了!

3、

午休的时候,因为女儿阿尔姗娜不好好睡觉,打扰我休息,我便生了气,冲她一通大吼。她果然老老实实跑到床的另一头,抱着被子不再吭声。

我以为她睡了,便欠起身看她一眼,她立刻小猫一样,乖乖地爬过来,躺在我的怀里。两个人抱着闭眼睡了一会儿,阿尔姗娜忽然问我:“妈妈,你的灵魂里为什么住着一个坏妈妈,还有一个好妈妈?”

我愣了一下,而后温柔道:“因为人是复杂的,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个好人,一个坏人,我刚刚生气的时候,那个坏妈妈就跑出来大吼大叫,后来,好妈妈就出来,把坏妈妈关了进去。就像你身体里刚刚也冒出一个坏小孩,冲妈妈吼叫,这会儿,又成了妈妈的好孩子一样。”

她靠我更近了一些,亲了下我的脸颊,柔声道:“妈妈,我爱你。”

我吻了下她的额头,也温柔道:“妈妈也爱你。”

晚饭后,带阿尔姗娜沿街逛店。

小区南门的这条街,我很少来逛。夜色掩映下,一家家逛过去,第一次感觉住在老旧市区的好处,衣食住行如此方便,无须去大商场,就可以在周围小店买齐日用所需。卖海鲜的,贩水果的,售花的,做按摩的,洗衣服的,开药店的,卖米面粮油的,治鼻炎脚气的,一字排开,已是八九点钟,依然没有打烊。店铺里人不太多,但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有一种别于喧哗商场的家常气息,在微凉的风里弥漫,抚慰着人的心。

我和阿尔姗娜在鲜花店和海鲜店逗留了许久。鲜花店的女老板并不心烦,帘子后面隔开的天地,大约是她小小的卧室,所以她不着急下班,任由我们嗅完了乒乓菊,又闻小雏菊,还被香水百合浓郁的香气吸引着,用力嗅了又嗅。海鲜店里的鱼啊虾啊螃蟹啊海参啊,足够阿尔姗娜好奇的。她不停地将十万个为什么丢给我,喋喋不休到让螃蟹都吧嗒着小嘴,朝角落里跑。最后,我买了两斤海虾,听着它们在袋子里窜来窜去,阿尔姗娜忍不住叹息:“妈妈,海虾多可怜啊,要被我们吃掉,这会儿它们一定像电影《拯救尼莫》里的尼莫一样,在大喊救命吧。”

海鲜店里的老板娘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夜色,连马路对面墙上婆娑的树影,都跟着晃了一下。

4、

阿尔姗娜想看大象许久了,上午快马加鞭忙完工作,决定带她和阿妈去大青山野生动物园。

一进动物园,就见天鹅正在水中自由地嬉戏,一个个羽毛光洁,神情高傲。又有刚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麻鸭,紧跟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稚嫩的小脚不停地划出细细的涟漪。黑天鹅性情孤傲,大多远离人群,在水中央独自遨游。白天鹅颇接地气,看小孩子拿了食物热情召唤,立刻优雅地游过来。其中的一只,竟然跑上岸来追着人跑,也不知是它讨厌人侵占了自己的领土,发出驱逐令,还是想跟人类嬉戏。岸边的人于是尖叫着跑开,它拍打拍打翅膀,露出胜利者的得意微笑,而后一摇一摆地重新走回水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