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听诗

1、

从南山鸟瞰,一条山涧从西南两山的夹缝中落下,随即拢起两条迷失的沟壑,形成一条清凌的小溪向村子奔腾而来,祖辈孑行的背影在水边定格,一粒漂泊的种子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奏响安家、立户、分灶、起厝的歌谣,一座村庄就这样从大地的母体中破水而出。

瑞岩,俗称松岩,一座以岩石命名的村庄,是一座筑于明朝的杜姓血缘聚居村落。我的外婆是土生土长的瑞岩人,她与外公移民上府。我登上村后的南山张望,欲一睹那块被先人用以命名的吉岩风采,无果,一个小小的谜团掩藏于心底。南山之南约两歇路,是我的故乡竹林坑头村。

20世纪80年代前,从瑞岩到坑头这一条弯弯的山道,是临水八村通往县城的茶盐古道,道上有咸涩的盐味,也有淡淡的茶香、曲香。“赤日炎炎,试问能持几里;凉风飕飕,不妨释担稍歇。”一副路亭楹联,不知勾起多少游子的乡愁记忆。曾有数年时间,年轻的母亲常常奔走在这条古道上,为的是照顾她那年迈的外公外婆。

2、

无论我离开多远,

总闻得到我爱闻的味道;

打谷场上稻穗、豆荚的草香味,

竹竿上新衣服下水的布香味,

五月粽子煮熟时的清香味,

过年放鞭炮的呛人味。

……

戊戌年初冬里的一日,和风容与,红日可心,古田翠屏湖碧波荡漾,湖中后垄岛上古树参天,百鸟鸣唱,《九叶诗人杜运燮研究资料选》发行交流会在岛上的溪山书院召开,来自福州、宁德、古田、屏南等地的作家诗人咸集。九叶诗人杜运燮一首《故乡毕竟是故乡》的怀旧诗勾起我的乡愁记忆。少小离家,一晃半辈子过去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节日历历在目,故乡的味道依然那么熟稔。杜运燮,这位远离故土的游子,朦胧诗的鼻祖,与沈从文、朱自清、巴金等文学巨匠都有交集的九叶派诗人,浓浓的思乡之情就像一溪清清的流水流动在诗中,诗人的名字倏地嵌入我的心田。

杜宅,位于瑞岩村中心路,一座因诗人杜运燮而扬名的清乾隆年间的大宅院。翻开《瑞岩杜氏族谱》,先祖杜华泗原系“殿前三品指挥使”,因避“靖难之役”一路南逃,几经辗转奔波而隐居于此,无岩而取村名“瑞岩”以迷惑追兵。憋在胸中的谜团迎刃而解。宅前庭院,宅后附楼,厅堂红砖铺地;下廊宽敞,青石甬道,居中台阶有五,左右有三,明亮的天井接起四方长生之水;后厅倒朝,一方青石井围的古井居中,方形的井台用鹅卵石干砌,台上石榴、海棠、水枝、吊莲、虎皮兰、令箭荷花等鲜花开放。

小小的天空飘几朵浮云,

便是我完整和谐的世界。

任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天井上方闪过的朵朵浮云、眼前灿烂的鲜花和寂静的老井,依然是诗人“完整和谐的世界”啊!文友们兴奋地谈论着老宅、古井和诗人。想当年,诗人正是在这一方深深的高墙下,仰望那飘着几朵浮云的天空而吟唱吧!我呆呆地驻足天井,一朵一朵地数着那些曾给诗人带来创作灵感的浮云,仿佛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无法从记忆中打捞到一丝丝的蛛丝马迹。不禁感叹:“或许这就是闽地老宅共同的肖像吧!”

见来了客人,女主人微笑着从后厅迎了出来,说她的丈夫下田去了,说老宅出了很多读书人,个个拿工资、吃公粮。说话间,男主人掮着一把锄头回来了,一边与我们打招呼,一边放下锄头,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他的头顶画过,锄头就准确地立在墙角,接着习惯性地握柄提锄轻捣了两下,妥了!一看就是一位能把田种出诗意的“好把式”。男主人摘下草帽转过身来,露出花白的银发与温暖的笑容,说孩子都在外工作,老两口因舍不得田地荒废而留守;说老宅是祖上建的,祖爷是个好弄诗文的雍进士;说老宅书香盛,人丁旺,子孙遍及美、英、德、澳、新加坡、马来西亚。有人插话说,院大庭深的杜宅有博士研究生、厅处级领导、科学家、警察、医生、企业家,也有聋哑人、驼背人、跛子……“聋哑人?”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记得母亲常提起她外婆家的耳聋叔公拉得一手好线面,该不会这么巧吧!我朝着插话人望去,哦!是一位清瘦的老人,沧桑的脸上是深邃的眼神,似乎悟透了俗世凡尘。

我问主人家与杜运燮是什么关系,知不知道他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九叶派诗人。他说是他的堂哥,马来西亚归侨,初中毕业后回国,那年十八岁,先后就读于福州三一中学高中部、西南联大。大学毕业后即奔赴抗日前线,任美国飞虎队、印度“蓝伽训练中心”中国驻印军翻译等。“忽然走进了秀丽的港湾湖泊,那里有草地、绿荫和青春的笑声……”置身战火纷飞的疆场,杜运燮顾不上随时都可能终结的生命,诗歌中无不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抗战胜利,杜运燮借“雾”吟唱出“春天的田野在短短的一夜之间,穿戴起所有美丽的花朵与露珠”的诗篇。之后,他辗转于重庆、北京、中国香港、泰国、新加坡、山西等地。20世纪70年代末,杜运燮调回北京并定居下来。接着,主人家摇了摇头叹道:“留守的只知道耕地种粮,吃公粮不吃公粮,哪管他诗人不诗人的?现在参观故居的人多了,才知道他是一位大诗人。”

3、

诗人杜运燮的书房在宅后的附楼上,附楼不大,上下两层。

原先,后院有一条木楼子通往附楼,不知于哪年拆除了。我们从大厅边的小拱门出去,沿着鹅卵石村弄走向附楼。附楼大厅无隔间,宽敞,无窗,漆黑,边上有一条精致的木梯子,拾梯而上,有一种穿越时光的深邃感。我在这深邃中寻找那两只“学人打鼾的黑鸟”,它们是否就栖息在诗人的窗前?一桌、一椅、一小窗,诗人的书房小而简陋,但他却在这里度过美好的中学与大学的假日时光。“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引发诗坛大地震的朦胧诗《秋》就是在这里孕育的吧!窗外挂着一条细长的竹帘,时光远去,竹帘残缺,但不影响它遮阳挡雨的功能,就像小小的书房关不住诗人放飞的思绪一样。

书房靠大宅方向有一扇门,入门就是杜运燮的卧室,这间卧室实际上位于大宅后厅厨房的上方,是一间小阁楼。主人家说,楼下有一段时间是他的耳聋叔公的线面坊,这让我再次想起母亲提到的那位耳聋叔公,也拉得一手好线面,心就热乎了。我连忙报出母亲的姓名,看到主人家一脸茫然,又报出外婆杜明珠女士的名字,他还是摇了摇头,最后亮出舅公杜运城的大名,他立即愣神了,说是他的堂叔,已搬往邻村新桥头定居。如此说来,我得叫他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