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父亲68岁。那年秋天,家里的稻谷刚刚收割入仓,父亲便病倒了。上医院一查,是癌。父亲得知后却显得异常坦然,他说:“每一个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不过迟早而已。”
在我们姐弟的强烈要求下,父亲才同意动手术。等待手术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当父亲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十天后,父亲要出院了。医生例行来查房,临别时,医生握着父亲如锉刀般粗糙的手动情地叮嘱说:“老同志啊!回家后好好休养,以后再不能下地干活了,干了一辈子的活,该享享清福了。”父亲笑了笑,瘦削的脸上,一条条皱纹深深浅浅,如老松树的树皮儿,触目惊心。
我的老家在浙西清凉峰脚下的一个小村庄。村子依山而建,出门见山。山尖尖上是一棵棵高耸云端的树,一块块弯弯绕绕的丘田依附在村子前,村子里的人过着简单而宁静的农耕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走完了它的历史行程,农村实行分田到户。责任田包干到户那天,村子上喜气洋洋,像过节般欢腾,脸上少有笑容的父亲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责任田是国家分给农民的口粮田,也是农民的饭碗田,端着沉甸甸的,分外珍贵。
队上分田抓阄那天,父亲格外隆重,翻出了压在箱底的青色涤卡中山装。衣服穿在身上有股浓浓的樟脑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木箱子味。
家里一共分了大大小小十多块丘田,田块弯弯绕绕坐落在村庄周围的角角落落。队上分来的田瘦,没有肥料可施。春天翻耕时,父亲一早起来,上山割回一担担肥田草,然后一把一把地踩进水田里。几天后,肥田草腐烂,成了田里的底肥。如此几年,家里的责任田渐渐肥了起来,收成自然也好了许多。
父亲不是地道的农民。年轻时,他在矿上做过挖煤工,也在城里的木材厂当过锯板工。那时,城里微薄的工资养不活在乡下的家人。父亲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回了农村。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年轻气盛,一声不吭地一头扎了进来,做起了“翻泥块”的营生。这一做,便是一辈子。父亲从不认为农民是卑微的,他说工人和农民只不过是不同的工种和称呼罢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用父亲的话说:“这人到哪不是为了糊张口,只要能吃苦耐劳,到哪都有好日子。”
父亲在农村干得热火朝天,在他辛勤的操持下,家里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我们姐弟有衣防寒,有饭充饥,我无处安放的童年迎来了春天。
每逢暑假,我们欢呼着冲出学校的“囚笼”,父亲早已备好看田水的“缰绳”在一旁等候。暑假里,父亲每天安排我们去守田水,他总是在我们的耳旁叮咛:“春旱不算旱,夏旱减一半。”看田水是份苦差使,小暑大暑,上蒸下煮,顶着炙炎赤日,不能离开田头半步。守着那一条细若游丝的水流,看着它一点一滴地流淌进稻田。干旱的稻田张着一道道裂开的口子,如一块块缺了水的海绵,一转身便又干涸了。弟弟贪玩,一转身便忘了父亲的交代,等到玩得尽兴回家时,一顿皮肉之苦自然是少不了的。
大约十岁以后,父亲便让我们跟着他下田干活。春天拾麦穗,夏至拔秧苗,秋天割稻子,冬天捶麦苗。记得那时,麦子在秋收后落种。随后,秋雨一场一场地下,不久麦苗在湿润的田野上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父亲总是赶在大雪节气前完成田地里捶麦苗的活。小时候随父亲下田干活,心中总会生起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长势极好的麦苗一定要捶打?父亲一边搓着干裂的双手,一边喘着粗气说:“世间万物生长皆有过程,捶麦苗是为了压实土壤,抑制它的生长速度,以便在冬日里积聚能量,提高它抗寒抗冻的能力,这样才能躲过寒冬来临时霜冻雨雪的摧残。”父亲双手握住铁锹继续说,“捶麦苗,就像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经历一些生活的挫折和捶打,只有经历过,人才会学着慢慢长大,内心才会越来越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