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接上了,表舅的父亲是我舅公的堂弟,我舅公杜运城是我外婆的亲弟弟,杜运燮是我外婆的堂弟,是那两位的堂哥,我的身上流有杜家的血液!那一刻,我的心情十分激动,立即打电话告诉母亲。我母亲三十多岁起就离开故乡定居屏南,对外婆家的记忆停留在她年轻时,并且似乎一直也没什么机缘回去。因此,她老人家感慨万分,说哪天得回家看看。
4、
己亥年夏,择一个晴好日子,我与弟弟带着年迈母亲走向杜宅。
“叶片飘然飞下来,仿佛远方的面孔。一到地面发出‘杀,我才听见絮语的风……”村后通往坑头的山道,是诗人杜运燮独自思考的漫步道,那一片片飘落的叶子,如画,画的是我母亲童年、青年的背影。岁月在母亲的脸上画出一条条皱纹,也在杜宅刻下一道道伤疤。“儿时,每入夏,外婆就召集妯娌们冲洗大厅,让孩子们在地上尽情地玩耍翻滚。”母亲指着大厅的红砖地板说道。眼前的地板砖是灰褐色的,得详细辨认才能发现它当年的娇贵红颜。可见,那些年的孩子没有什么压力,玩得自在,皆带着乡村的本真诗意快乐成长,但也有受约束的时候,就是绝对不能碰、甚至不许触摸摆在大厅一侧的缝纫机,那是外公外婆赖以养家糊口的饭碗,老两口子是方圆几里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师傅的工具,皇帝的小姨。”打油诗不也这么唱的?摸不得!
表舅两口子出门去了,后厅静悄悄的,井台上红红绿绿的花儿摇曳在微风中,撑起老宅褪尽人气后的另一番生机。母亲指着厨房边上的一扇小门说,那间是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居住的,她一回来就与母亲住在一起,紧挨着的一个大房间是她的外公外婆住的。推开小间的门,嗐!面目全非,已经改成一个现代化洗手间,面积近四平方米,洗手盆、浴霸、热水器、抽水马桶俱全。我问母亲,这老宅我怎么有点熟悉,像来过一样?她说,在我四五岁时,她曾从老家坑头背着我来喝过一次喜酒,说我还在下廊堂舅妈的厢房里撒过一泡尿!堂舅妈洁癖,当场就从后锅舀出汤擦洗干净了。还说,她虽讲卫生却不会养孩子,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五个,第六个生下来时,后厅舅妈恰好在前一天也生了个孩子。两个舅舅一合计,就将两个孩子进行换养,结果后厅舅妈的孩子又给她养夭折了,却帮她保存了一根独苗。母亲的故事让我听得脊背发凉,不知当年诗人杜运燮对此有何感想?转念一想,诗人的诗心在远方,要不对此为啥没留下只言片语?
我指着左侧厨房墙外二层的阁楼(正是牛栏的楼上),对母亲说,那就是外婆的堂弟诗人杜运燮的卧室,边上是他的书房。她摇了摇头说,对这个堂舅没印象了,也没注意到这房子里住着一位大诗人。是啊!母亲走了,是客;来了,还是客,且她有记忆时,诗人已经上大学去了,即使后来会过几次面,自然也没有多深的印象。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唯有粮食才能让人的眼睛发光,诗歌又是什么呢?
母亲说,墙外附楼是牛栏楼,一层关着一群牛,常有牧童短笛从楼里飞出。二层住着五红叔公和诗人,父亲被抓壮丁逃回来,曾在叔公那里留宿一夜。那晚下着细雨,天特别黑,父亲在前门喊门,没人听得见,就跑到牛栏楼喊五红叔公,叔公问是哪位,父亲说姓“钱”,门就开了。这就清楚了,我的外婆是嫁给钱厝村钱家的,母亲姓钱。时下,钱厝村大辰樱花谷红火,民宿火爆,从坑头往西南方约两公里。
附楼大厅漆黑,母亲说关牛的用不着开窗。可以想象,在那饥荒年代,诗人在楼上作诗吟诵,谁会静下心来去聆听?恐怕只有那些反刍的老牛哞哞附和两声了吧!母亲说,福州十邑有奇俗,即主宅容得了女儿家死,却容不得女儿家生,那些死去的皆一了百了,而生着的一嫁出门据说就会带走娘家的风水,怕就怕这风水流入女儿田。为此,外婆临产时就搬到牛栏里居住,母亲就在漆黑的牛栏里呱呱落地。我想,在诗人的眼里,母亲呱呱坠地的啼哭声,应是一首原生态的诗歌。
“诗人的吟诵也不是完全没人听!”出了附楼,母亲的记忆似乎被打开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我大为惊讶。她接着说,外婆一家人都是虔诚的信徒,唱诗为日课,而她偏偏又没上过一天的学堂,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捧着经书找诗人教,而诗人总是很认真地与她一起吟唱。这让我想起,20世纪90年代初,我刚步入工作岗位期间,曾往上府探望外婆,老人家兴奋地嘱我帮她抄写诗歌。我用四尺整张白纸一口气帮她抄写了十张诗歌,贴在她卧室的墙上。外婆可高兴了,只要一进入卧室,就面墙而唱。如此喜爱诗歌的外婆当年对诗人的诗也该有些兴趣吧?
事实上,诗人杜运燮回国时,恰逢抗战爆发。表面上,他与其他的堂兄弟一样下田劳动、上山讨柴、做家务事,上学期间就外出求学,是一位普通的求学青年。暗地里,国内贫穷、落后、愚昧挨打的现状,悄悄地拨动着他的爱国心弦。那些跌落杜宅的日头和孤独的小草,让他思念着大洋彼岸他出生的另一个故乡实兆远;“朦胧的轻烟和轻灵的蛇”,让他的诗性思维在朦胧中发散;而粗糙的寒夜和冰凉的石子,则又让他悲悯着亲人和同胞的苦难……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成为奔腾流淌于他心中的旋律。日后当他投身抗战前线时,发表的《滇缅公路》《追物价的人》等充满感性与知性的抗战诗歌,焕发出独特的艺术个性与魅力,引起朱自清、闻一多的关注。
离开杜宅,母亲的眼睛湿润了。
5、
那一日,母亲的精神特别好,我与弟弟还陪她走了坑头村、钱厝村和大辰樱花谷。
钱厝村,母亲的老屋的大门紧锁着,她往门缝里瞄了几眼,屋里挂满了蜘蛛网,青苔爬得很欢,许多都上墙了。我说我记得一层养着一群羊,羊倌是小阿舅。她说他们一家人都定居海南了。接着,在房前屋后走了几趟,恰巧碰到一位儿时的伙伴,两人先是一愣,接着就紧紧地握手,这一别就白了头,意外相见,两人都哽咽住了,唯有不停地握手。母亲与我和弟弟一起在屋前合了一张影,我让她单独留影,她摇了摇头离开了。
大辰樱花谷位于村东,龙门瀑布飞泻而下,水声轰鸣,飞珠溅玉,雾气腾腾。一条宽敞的栈道直通谷底。母亲赏瀑观花,一路走得很顺畅。她说大辰樱花谷原名龙门溪,因瀑得名,溪谷田多土肥,是村民们讨吃的粮仓,儿时,她常去这里拔兔子草、送饭,留下了一串串脚印,真想不到现在成为休闲景区了。返回时,母亲的心情很好,说,可以将老屋的使用权捐献给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做民宿。此时,母亲的心情,正是我的心情,也是天下在外游子的心情。
故乡总是故乡。
那里还留着我的小脚印、大脚印,
还留着我多年叠印的身影;
泥土里留有我童年的秘密自语。
河边留有我最早的噩梦和狂笑声。
……
我仿佛又听到诗人杜运燮的吟唱,诗作《故乡毕竟是故乡》收稿时,诗人步入了花甲之年,已离开故乡四十多年了。巧得很,这恰是母亲带着我离开故乡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