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在老家的草木园里,邂逅一片很眼熟的药草。毛茸茸倒披针形的叶子,纤细高挑的枝茎上,开满了一簇簇纽扣般大小的白色花朵,金黄的花蕊衬托出小花的素雅与平和,像极了秋天的野菊花。
仔细辨认,原来是飞蓬。
在我的家乡,飞蓬是很常见的一种植物,又叫小蓬草,因其种子遇风飞旋的姿势而得名。此草生命力极强,又有气味,猪牛不吃,便绿意盈盈地长得漫山遍野都是。小时候割猪草,见到嫩生生一掐就出水的飞蓬,明知猪不爱吃,可为了显得割草数量多,还是悄悄地割了些嫩头放进篮子里滥竽充数,心中暗存侥幸,千万别被母亲发觉。回家当然逃不过母亲的法眼,少不了一顿数落:“你这孩子,猪不吃,你割了做什么,莫非你要吃?”
就是这种猪都不吃的蓬草,在《诗经》里却十分传神,且分外妖娆地刻画了一位痴情女子满腹愁绪的相思心境:“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女为悦己者容,心爱之人东征,寝食难安,神情憔悴,心里黯然,发如蓬草,也没心思去梳理。古人写情之深,从姿容里,便能寻出情何以堪的哀伤来。
飞蓬是寻常的植物,却承载着人文内涵的沧桑感,便化生出许多意象来,古人常借它抒怀,因此李白有了“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的感慨。尽管李杜途中偶遇,二人欢聚,谁知自此一别,再无相见,但相知不减。人世漂泊,情意并未漂失,杜甫此后一直处在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高山流水,千古传知音。
我还特别喜欢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气。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是李白最得意的时刻,唐玄宗召他进京,他以为从此可以经世报国、大展宏图了,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但后来他明白了,皇帝并不重用他,他就算不是蓬蒿人,又比蓬蒿的境遇好多少呢?其实,李白就是一株飞蓬,飘在大唐的风里,随处散落的诗句如飞蓬的籽粒生根发芽,葳蕤天然,枝叶蔓延过长安,一路飞扬过来,恣意缤纷的花朵,仍然绽放在大唐,宛如飞蓬的根永远扎在大地上,怎样漂泊也都在皇天后土中。
飞蓬是草,是一株坚忍不拔且极具灵性的草,难怪天才如苏东坡说自己“我生如飞蓬”。纵观苏轼跌宕起伏的一生,黄州、惠州、儋州,他还真像飞蓬一样,一刻也没有安宁过,在不断被贬的颠沛流离中度过。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怀揣着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即使接二连三的挫折和打击,也都能够笑着去面对,因而他最好的文章都是身在“飞蓬”状态时写下的。大江东去,千古风流是苏卿,也是飞蓬,与天下人共婵娟。
后来,我还读了些关于飞蓬的诗,诸如李白的“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李贺的“单身野霜上,疲马飞蓬间”,王维的“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等。这么灵秀的一朵小花,一经诗句的浸染,便像一幅离别的画。画面是那么忧郁怆然,仿佛凝聚了无数哀愁和苦难。
医书上说,飞蓬是一种药,可以清热利湿、散瘀消肿。而我宁愿理解成这个方子,医治的是人们离别的伤感和精神的痛楚。
忽然想起《礼记》中的一个典故:古时贵族生了男孩,会用飞蓬枝条制成的箭射向天地及东西南北,表示将来志在天地四方。这里的飞蓬,被赋予了一个阳光励志的寓意,一切都变得美好。
是呀,飞蓬的放达一直在风中,无论飘落何处,都能随遇而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于大自然中活出自己别样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