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驯鹰人

一夜的雪,牧人、羊、马、牛、狐狸、猎狗踩出的羊肠小道,所有的足迹都被掩埋,百里牧场,只有白月光覆盖在茫茫草地。

那时我正处于青年时期,经常在城市和牧区之间往返,仿佛一直在逃离,却又一直在场。一次次归去间,记忆如同遭大地反噬的草,一遍遍被命运碾压为灰烬,又无数次被春风唤醒,经久不衰……

从榆林回到嘎鲁图镇的下午,吃完祖母煮的面条和羊肉,祖父就带我去20公里外的阿根斯爷爷家。

白天的雪并未全部消融,路上有稀稀疏疏牲畜踩出的痕迹,沿途蒙古包里不断传来歌声。这是年末,整个草原最热闹的时候。祖父骑马走在前面,马鞍右侧挂着矿灯。我的枣红马半年没见,看上去更强壮了,用腿轻轻一夹,一溜烟跑在前面。这条通往阿根斯爷爷家的路我已往返10多年,闭着眼都能找到。今晚的月光有些消沉,雾茫茫地照着草原,但我仍旧好几次跑到前面。

半年多未见阿根斯爷爷,我很想念他;准确来说,我想念他家的鹰。

祖父说,今年后半年阿根斯爷爷身体很不好。他去看望过两次,小腿肿得像被成群的马蜂蜇了,红彤彤的皮肤透着光,灯光中都能看见皮肉里面流动的血。阿根斯爷爷老了,76岁的年纪,骑马摔在雪堆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那晚零下十多摄氏度,把他的一双腿冻伤,加之腿上旧疾发作,自此不能下床。

我有些诧异。记得有一次暑假从榆林回来,祖父和阿根斯爷爷在镇子接我。他们两个人两匹马,马背后挂着几张皮,他们在集市上将完整的皮售卖给商人。那时的阿根斯爷爷面色红润,精神奕奕,一副德高望重的长者模样。

我那次回镇子,第一眼就见到阿根斯爷爷,他那双深邃的黑晶色的眼睛正盯着我。我大声地跟他打招呼:“尊贵的阿根斯爷爷,您家的鹰呢?”他笑呵呵点燃一根烟,从兜里掏出一根短短的洁白光滑的骨笛给我。他用大手摸摸我的头,说:“孩子,老天正要收走我这个腐朽的皮囊。我很高兴见到我可爱的孩子,我的鹰在哩,它很想念我的孩子们。”

我把手伸进背包,取出一个黑色眼镜盒给他。

“尊贵的阿根斯爷爷,爸爸让我带回来的,是榆林城里最好的眼镜店买的,是最好的那种,是带着金边的那种。”他的眼睛不好,托祖父带话给父亲,让我带回一副老花镜。

夕阳映红嘎鲁图镇,我们牵马走过镇子。镇子的热闹声越来越远,所有人像是和我们一一告别,他们熙熙攘攘挤在街道两旁,好奇地打量骑马赶集的人。这几年,汽车、摩托车成为牧区出行的必备工具,集镇上马的影子越来越少。马好像突然消失不见,只有牧区才能看见健美的骏马。

童年的牧区,有无穷的美好生活和神灵眷顾的新奇事物在呼唤我。这让我觉得草原的风有马奶酒的清香;草甸的云朵是自由的,和洁白的羊群隔着山冈对望;鹰盘旋在高空,俯瞰大地,它在觅食,在狩猎,在巡视……

那时的我坐在祖父背后,紧紧抱住祖父的腰。阿根斯爷爷骑一匹老马,唱长调,手里摇晃着酒壶,给我们讲述这段时间草原上的事。谁家的姑娘出嫁,他去做媒人;谁家的牛羊从出生到走出牧区,都没有喝过萨拉乌苏河的河水;谁家的碎事如同遍地沙石,磨着他摇晃的牙齿。他说到移居城里的两个儿子,沉默不语,在空中甩手抽了几下鞭子,马识趣地扬起马蹄。

到家后,祖父留他一起吃晚饭,他执意要回去,放心不下家里饿着的鹰,他要回去喂养鹰和牛羊。祖母把煮熟的羊肉切块,和新出锅的花卷一起打包,满满当当地挂在他的马鞍上。

他吹着口哨,翻身跨上马跑出一段路,还不忘转身留下一句:“孩子啊!明天来看鹰。”

我站在门口,马匹在夜色中越来越模糊,直至马蹄声渐远,才转身回家。饭后,仔细端详这根短短的骨笛。笛子下端挂了五彩的吊坠,象征平安吉祥;中间部分白嫩嫩的,手指按上去,正好堵着笛子的漏孔。

祖父告诉我,阿根斯爷爷是草原最好的笛手,吹笛和驯鹰都是一绝。

暑假,我和枣红马往返于阿根斯爷爷家。放牧不忙的时候,我与他约定放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