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麦里天奶奶打凉粉了。我把灶里火烧着,奶奶把那一平碗粉面用水调和在大些的盆盆里不停搅拌,看我这里水要开了,她换成做饭的大勺子搅拌,锅冒大汽了。我一边在奶奶的示意下掀开锅盖竖起放在锅台上,一边把灶里火烧得更旺。只见奶奶奔到锅台边,左手把那调好的粉往锅里慢慢倒着,右手拿着大勺在大锅里均匀搅动,搅动,搅动。盆里的粉倒完了,奶奶放下盆腾出左手,两手一起使劲,在大锅里搅动,搅动,搅动。我看着奶奶的汗水顺着脸流,我也不含糊,把手里的风箱拉得呼呼响,就听奶奶说:“军,不添柴了,火小些儿着。”我便知道,这一大锅凉粉就要做好了!火停了。奶奶手里的勺子停止了搅动。奶奶把锅端离,坐上二号锅,添水,盖盖。然后,把三号锅里透亮的凉粉糊子盛进碗里,小盆里,大盆里。这时,终于顾上擦一把汗了。我问,奶奶,这就好了?奶奶说,来,叫我军尝尝。说着,大勺子拿起,把三号锅里刮几下,喂到我嘴边,我一吃,嗯,滑滑地,啥味也没有。明儿早起就硬了,上午下了工,奶奶就给你调好了。哦。真是的。第二天中午从地里回来,奶奶饭桌早拉开了,一盘子咸菜丝丝,一盘子炒西葫芦,一小碗捣好的蒜泥,一蒸笼棒子面面条,还有一大盆子的辣椒油米醋拌凉粉!啊呀。奶奶切得小拇指头粗细,正好筷子夹起来不断,配上不多的一些黄瓜丝丝,真是叫人看见就馋得想吃。咸的,酸的,辣的,香的!爸爸和爷爷会再调一些蒜泥。就听奶奶喊我:“军,你给奶奶跑个腿,把这一碗送你改花娘娘家里。再一碗送你巧娃娘娘家。”奶奶自己端了两碗,大约送胖奶奶家,和隔壁那谁家了。巧娃娘娘家的桃,改花娘娘家的杏,胖奶奶家的葡萄八月十五吃着香,我家西墙边的丝瓜邻居们都说长得好,吃着香。奶奶这做凉粉的手艺那可是在南门口数得上,得送。我千牵万挂地看着妈妈盛进碗里的凉粉,去完成奶奶布置的任务去了。
能拌着吃的东西,可多着呢。马齿苋,明明是喂猪的,奶奶非要摘个嫩尖尖开水一煮油盐一拌吃了;春天吃树头,就是香椿芽子,也吃野菜,记得麦地里有一种叫面条的野菜还可以发成浆水葱花炒了浇面条吃。夏天吃树上花,榆树钱钱蒸菇类,洋槐树花蒸菇类。我小爸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浍河二库那儿有炸鱼的,一到下雨天,不下地了,几个邻居小伙子就跑河边,炸鱼的把炸到的大鱼捞走,许多小鱼漂起,顺水流,小爸他们就拿家里的筐子篓子站在河边捞起来。啊呀,我小爸捞的小鱼放进枣树下我们洗澡的大铁盆里,也偶尔有活的小鱼小虾,我们会把它们捞进洗脸盆子,让它们活着,游着,我和弟弟们看着高兴着。我爸和我妈一起下厨房,剪刀菜刀都用上,开膛,摘洗,拌鸡蛋五香粉面糊糊,爷爷亲自烧火,支锅油炸。南门口到处飘着油香味儿,我们吃着,端起碗东家西家送着邻居。夏天的雨,真是下得好。爸爸吃了鱼,会摘下他办公室墙上挂的二胡,吱吱呀呀地唱起来,三娘教子,蝴蝶杯,西厢记,窦娥冤,打金枝……爸爸会唱的戏还真多,我常常在他的二胡声和窗外雨点声的伴奏下呼呼睡起了午觉。很快爸爸也给我买了一把二胡,上幼师的入学通知书上要求每个学生准备一样乐器,爸爸当然给我准备了他喜爱的二胡。
我拉起二胡,从一个一个的音节开始,在蒲剧之乡运城的河东街康杰中学的校园里,幼师租下了这里将要拆除重建的几排老平房做了我们最初的校舍。二胡声怎么都无法和爸爸拉出的声情并茂的蒲剧相提并论,总是刺啦刺啦的杀鸡一样难听,让我的心煎熬不已。我们学校过年一样天天午饭白面馒头一大碗菜,一学期下来我白胖白胖的了。奶奶看我变得这么快,总是惊讶,我咋养不胖我军?这半年就白胖白胖了?天天吃白馍馍哩?就和天天过年一样啦!真有福。她唠唠叨叨着,忙着喂鸡、喂猪,做一家子的饭菜。我爸想看看我二胡学得咋样?我妈说,军一听你拉二胡就呼呼睡了午觉,我看,呵呵呵……快到大枣树那树荫底下练练吧。哎呀,后来我发现更有甚者,学习脚踏风琴的时候,老师常常示范十分钟,其他时间我们自己练琴,结果你猜到了吗,就在那二十四架脚踏琴同时奏响的琴室里,我架不住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琴声里我呼呼睡了。琴课老是两节连着上,我从第一节课连着睡到第二节课结束,琴声停了,我的觉也睡醒了。揉揉眼睛,啊,老师不见了,同学不见了,该回教室上下午的第三节课了。罪过啊,我惭愧地离开静静的琴室。我为此不止一次在心里怪罪自己,又常常觉得老师宽容,同学可爱,没人批评我,大家真是太好了。音乐老师说,三日不练手生。要求我们天天挤时间练琴,各种琴,比如我,要练脚踏琴,手风琴,二胡。每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开始各种乐器练习,康中的学生拿着书本,开始各种死记硬背。这康中据说是山西省的省重点,那学生都是各县的尖子,学习劲头不一般。我们练琴的时候人家在学习,我们练完琴的时候人家在学习,我们早上起床人家不知多会儿开始已经在学习。礼拜天,我们白天洗衣服人家在水房边洗衣服边背书,我们晚上看电影回来人家就着路灯在学习。人家,有不学习的时候么?有那么一个礼拜天早上,冷得给手哈着气,搓了手又搓脸,准备搬个小方凳找地方坐下练练二胡,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顺着看不见的微风,飘入我的鼻孔。
那么香,那香里透着浓浓的甜。那甜里裹着绵软的瓤子黄黄,那外皮焦黄盖不住本来的紫红色还吃起来那么有嚼头。
我脑子恍惚了。
我是在哪里?
我看见了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康中的学生围着一个铁炉子,铁炉子边有一个五十来岁有点微胖的中年妇女,那妇女大声地仰头向四方环视而后拉开嗓门喊叫:
“卖——烤红夫咧!卖!烤红夫——”
“卖——烤红夫咧!卖!烤红夫——”
声调悠扬声音洪亮,穿透了时间空间,把我带回到我的村子我的家我家的大枣树我家的东房我那烧火的爷爷身边。仿佛听见爷爷说:“军,爷爷给你烤了一块红薯,可香吧,来吃!”
我一手搬着方凳,一手拿着二胡,我的心里一股热流穿过。我的脚步在这熟悉的味道里静止住,眼神凝滞在那大树下铁炉子处。
烤红薯的香味,让我一颗想念家乡的心,忽然就鲜活地跳出来。泪水,静静地流在初冬校园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