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去太原旅行,精神状态、身体状况都不错,但下午忽然肠胃不适,晚上开始低烧。莫非中午的面不干净?就开始服药,饮食也倍加小心,但还是持续烧了三天。接下来虽离开山西,去了宁夏、甘肃、青海,肠胃却一直没有好转。而回家的当天,症状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我患了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原因很多,通常认为与饮食、气候有关,令人惊奇的是,外乡的口音也会造成水土不服。秘鲁有位女作家,随父母迁来北京,她说母亲每天给花浇水,要自言自语地说一堆西班牙语,母亲说,这些花只懂西班牙语,听了不会水土不服,那些花草是随她们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
实际上,我们的生活始终被一个气场所笼罩,气候、环境、饮食、风俗、口音、生活方式,等等,构成了这个气场。我把这个气场叫作“生活场”。生活场以自我为中心,呈放射状,其范围大小取决于一个人的生活半径。这个范围内的人、建筑、草木、街道乃至气候、风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活场,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在一座居住多年的城市,大到商场影院、街道胡同,小到常去的超市,甚至那滑梯的扶手、收银员嘴角的一颗痣,都深深烙进我们的生活。还有小区似熟非熟的那些面孔,好听或不好听的声音,撒欢的宠物狗、进出的车辆,都与人的生活息息相通,借助时间和空间,与我们的肉体相融、与精神相通,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场。居住在这个生活场,有一种自然的舒适感,即使宅在家里,不与这些事物接触,也没有脱离它的滋养。而一旦离开这个场,精神与肉体便会产生激烈反应。
再缩小到家庭内部,在一栋住久了的房子里,布局、家具、电器都十分熟悉,哪怕有了包浆的墩布的木柄,沙发上被烟烧掉的一个洞,还有爱人的鼾声,孩子上学出门进门的时间点,都会让人感到亲切。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一进门就会自然放松。难怪工作一天的人,都愿意回家舒缓身心。人是房子的主人,也是房子跳动的心脏,人的体味、气息、意识在屋内飘扬,养活着一座房子的精神。而在异地他乡,即便住在豪华舒适的房子里,也不会产生这种感觉。我有个做生意的乡亲,在城里买了房子,偶尔居住,但每次都住不长,就开始想乡村的家。按说,城里的房子也是他的家,怎么就觉得不自在呢?他说,他在城里很窒息,寂寞得要发疯,就像胎儿失去了羊水。只因他的生活场在乡村,在左邻右舍的乡音里,在泥泞的街巷里,被枣树、榆树和广阔的田野笼罩着。
还有那些多年的邻里、朋友或同事,更是我们生活场里的要素。和这些人在一起,彼此一个眼神就能会意,一句貌似普通的对话,就可能引起捧腹大笑——因为这句话里藏着一个省略掉的铺垫,这铺垫里有共同的记忆,所以才能引爆成一个笑话。这是一种默契,生活场以外的人则不会有感应。
那年送儿子去青岛上大学,夜间在宾馆,儿子忽然说:“我怎么有点想家了?”我很纳闷,对他来说,家不就是父母吗?一家人在一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想家从何谈起?我当时以为,他是看到要离开我们了,以此表达不舍吧。后来恍然大悟,儿子说的想家,的确就是那个我们生活多年的小城,是那幢房子,还有他熟悉的街道、学校和伙伴。他骤然离开了生活17年的生活场,已经感到不适了。在自己的生活场里,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把我们与周围的一切联系在一起,离开家乡,是失去了这种暗物质。怪不得,后来我们去青岛看他,他虽然也很欣喜,但程度却逊于寒暑假回家。回到他曾日夜生活的房子里,即使我们不在家陪他,他依然很欢快,就像鱼跳入了水里。
在一个地方遭受重创的人,比如失恋、事业失败、人际关系恶化,都想要换一个环境,因为他的生活场遭到了破坏,短时间内不好修复,甚至永远不能修复。为什么我们要与人为善呢?对人有礼貌,经常帮助人,每天做一件善事,当这些善意传达出去,自我就会感觉生活被友好笼罩,被许多看不见的笑脸包围着,那其实是在优化自己的生活场,就像给房间里布置了鲜花,人会感觉很舒服。相反,一个四面楚歌的人,会感到焦虑、烦躁,他只能去换个环境,重新开始,营造和谐的生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