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泥、扣砖,技术含量不高,只要你能吃苦,不怕累,就能干好。我和二弟就干过,先堆上一堆黄土,灌进去水,和泥最累人,用铁锨一遍遍地翻腾,还得挽起裤腿,光脚去踩,泥的稀稠度要均匀,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刚刚好才能把泥装在砖模子里。砖模子有大有小,大的装六块砖,小的四块。装好以后,再成排地扣到地上,这样一块块砖坯子就成形了。太阳曝晒一天后,再把砖坯子码起来,慢慢地烘干,只有完全干透的砖坯子才能装进砖窑烧制,烧窑必须具备专业技术的人才能胜任。
表兄精通这门手艺,给我家烧的那一窑砖特别好,每一块砖都是灰蓝色,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印象中,自砖坯子装进窑点火后,表兄日夜守护在砖窑口,把握火候至关重要,稍一马虎前功尽弃。火焰在燃烧窑里的砖,同时也映照了他的脸膛。我偏执地认为,表兄之所以那么黝黑,估计就是烧砖看窑火时被烤的。我一日三餐给他送饭,圪蹴在狭窄窑口的表兄,总是急匆匆地吃着母亲给他做的饭菜,我趁机把脑袋凑近炉口看里面通红的砖体,表兄提醒着不要靠得太近有危险。
一周时间,砖坯烧透了,然后开始从窑顶上浸水。砖窑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土,水倒进去会形成一个小小的波池,水要有节奏地往进渗,渗得过快砖会炸裂,浸得过慢成色受损,常见的黄色砖就是缺水所形成的半成品。
烧砖的过程中,本家堂兄,也就是伯父家的大儿子帮助甚巨,他在农业技校上过学,学的是机械,技校的知识没有派上多少用场。和表兄俩给我家烧砖他只是个助手,俩人合作得很融洽。堂兄大我五岁,从小在一个院子里住,天天在一起玩耍。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几个兄弟住一个屋,我每天晚上过去和他们下军旗玩,一玩就是一个通宵。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在写表兄时钩沉了这么多出来,也算是对堂兄多年前的友情相助的怀念。
表兄老当益壮,把自己当年轻人使唤是有原因的。他的独苗儿子,正值青年时,遭遇一次意外的事故差点要了命,最后瘸了一条腿,这使他的家庭遭受重大变故。事情过去多年了,如今讲起这事时,表兄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岂不知当初对他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震碎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话题既然扯到了他的儿子,我便追根究底起来。表兄说,原以为没命了,即使活命也是个瘫痪,想不到他命大,只是瘸了一条腿,还能走路,只是不方便了。原以为他会消沉下去,想不到特别坚强,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不坚强不行。重活不能干了,硬是学会了泥瓦匠手艺,这么多年就是靠着这一身手艺养家糊口,地里的活只有靠表兄了。我听说过这些变故,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原来表兄这么多年过得这么不容易。
说话间,院子里响起了摩托车的马达声,表兄的儿子回来了。他在邻村干活,回来吃午饭。我还能认出他的样子,浓眉大眼,帅气十足,活脱脱年轻时的表兄,只是那条严重跛瘸的腿实在摇晃得厉害,不忍直视。他估计认不出我们了,但是一说就知道,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我问他,现在泥瓦匠活还好干吗?他说,还行。他属于大把式,师傅级别,每天能挣三百元,其他小工一百多、二百元不等。听了他简短的介绍,我心里多少有些放心了。
想起前些年,表兄的儿子,我应该叫表侄,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女儿考体育专业,由于身高不够,看看能否帮上忙。我没有这个能力,自然无法满足他的愿望,后来也不知孩子考到哪儿了。看到表侄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作为表叔的我,这么多年没帮过他什么。
前两年的夏天,城里的天气太热,姐姐把母亲接到自己家小住。父母亲二十多年前,就搬到了临汾居住,母亲十几年前得了脑梗,身体行走不便,出入都是靠轮椅。姐姐家离表兄家不远,二三十里地。表兄听说姑姑回来了,开着三轮车去看他的姑姑。一进门,就抱住他的姑姑嚎啕大哭,跟小孩似的。我母亲对这个侄儿突如其来的造访始料未及,同样被表兄的真情流露给予了老泪纵横的回报,姑侄二人把疏离已久的亲情渲染得无以复加。姐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也是泪水婆娑。姑侄很久没有见面了,隔山隔水,隔时隔空,也割不断血缘关系。
这个故事是姐姐给我讲的。姐姐说,从来没见过表兄如此真情流露,一个七十多岁的侄子和八十多岁的姑姑抱头痛哭的情景第一次看见,太感人了。我听到这一幕时,眼睛也是热的,虽然没有亲历也能感受得到。姐姐说过,表兄像个小伙子,他开的三轮车不是自动打火,需要手摇。人家右手抓住摇把三下五除二就发动了,然后打声招呼,油门一踩,一溜烟早不见了。姐姐的复述很形象,也符合表兄的性格,火急火燎的。
这次表弟女儿结婚,按理说,表兄作为大爸应该出席,由于俩兄弟多年来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不睦,没有到场。我们只能登门拜访,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表兄在侄女的结婚现场,我们也必须上他的门,这才是走亲戚嘛。
从城里出发前,专门到超市选择表兄喜欢吃的东西,给他带去。人到了一定年纪,关系再好,再亲密,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的去表达,彼此平静地看着对方,说一些温暖的话语,中间肯定还有长时间的静默,这都不影响心与心的碰撞。
告别了表兄,我们踏上了归途。雨已经停歇,山洼里一片秋天的绿色晕染,绿得让人陶醉。表兄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心里萦绕着,无疑他是一个命运多舛之人,人生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他肯定绝望过,那种灰暗的日子笼罩在他的心头不止一时半会,有可能几年,甚至十几年。终于有一天,他的生活里出现了一束光,从此他像儿子重新站起来一样挺过来了。这样的人生磨难把表兄锻造得更加不屈不挠,不亢不卑。他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和硬朗的身板,支撑起了一爿天空。
我被表兄的精神所感动,为他所拥有的今天而欣慰,因为他看到了阳光的明媚,看到了亲手经营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默默地为他祈福,希望他顺应天命,无忧无虑地过上几天颐养天年的好日子。担子总是要交给下一代的,不能永远挑在自己的肩上。想开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相信表侄有能力完成他应有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