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住的日子

在北大荒的时候,我见过一位守林老人。我们农场边上,靠近七星河南岸,有一片原始次生森林。老人一辈子在那里守林。他住在林子里的一座木刻楞房中,我们冬天去七星河修水利的路上,必要路过那座木刻楞,常会进去烤烤火,喝口热水,吃吃他的冻酸梨,逗逗他养的老猫,和他说会儿闲话。他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我们说。附近的村子叫底窑,清朝时是烧窑制砖的老村,那里的人们都知道老人的经历,从清朝到日寇入侵,是受了不少苦的,一辈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一只老猫和一片老林子过活。

我一直对老人的经历很好奇,但是,问他什么,他都是笑笑,摇摇头。后来,我调到宣传队写节目,有一段时间专门住在底窑,每天和老人泡在一起,心想总能问出点儿什么,好写出个新颖些的忆苦思甜之类的节目。可是,他依然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不说,不等于对往事没有记忆,只是不愿意说罢了。我这样揣测。和老人告别,是在一个春雪消融的黄昏,他对我说,不是不愿意和你唠,是真的记不住了。我不大相信。他望着我疑惑的眼神,又说,孩子,不是啥事都记住就好,要是都记住了,我能活到现在?这是他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

守林老人的话,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五十多年后,我读到马尔克斯的一句话:“记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忽然想起了守林老人,觉得记忆这玩意儿,对作家来说,是一笔财富,记得住的东西,都可以化为妙笔生花的文字;对历尽沧桑的普通人来说,记得住的东西太多,恐怕真的难以熬过那漫长而跌宕的人生。我读中学的时代,人们经常引用列宁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其实,对普通人而言,过去要是真的都记住了,过去的暗影会压迫今天的日子,也可以说是压迫今天的生活,记忆会如梦魇般缠绕身边,这是可怕的。

前些日子,读到英国诗人莎拉·蒂斯代尔的一首题为《忘掉它》的短诗,其中有这样几句:“忘掉它,永远永远。/时间是良友,它会使我们变成老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已经忘记,/在很早,很早的往昔/像花,像火/像静静的足音,在早被遗忘的雪里。”我觉得这诗写的就是那位守林老人。

记得住的日子,是生活;记不住的日子,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