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汁,左不过一味调料,没个好的制作工具,也让人别扭。恰在这时,朋友从山里捎来一个捣蒜罐儿。
捣蒜罐儿由一块灰白色的石头旋成,质地细腻、硬朗,外面抛过光,手感很润,内槽规整,但粗拉拉的。捣蒜罐儿还配着一根同样材质的捣杆,握感十分舒服,有一头儿没抛光,跟内槽一般粗拉。准确地说,这捣蒜罐儿应该叫石臼,微型石臼。
将石臼置于宽大的厨房操作台上,把剥好的蒜粒拍扁、断上一刀,入臼,手握捣杆,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捣在臼中,石臼铿然有声。这声音,不似擀面杖轻轻撞击瓷碗那般闷浊,但也不脆、不滑、不尖,仔细分辨,那是石头和石头的唱和,醇厚、古远、幽邃。使用石臼捣蒜,我竟然被捣蒜罐儿和石头捣杆相击的硁声迷惑,手里握着捣杆进入了一种忘情的状态。
生于平原,与石头打交道不多,有几件石具却念念不忘,一是碌碡,二是石碾,三是石磨,再就是石臼。碌碡和石碾石磨是大物件,家乡每条街上都有,并不稀罕。石臼则不多见,我外祖母有一个,郭家车道那边四生娘也有一个。但她们的石臼,都是用来捣药的。外祖母的石臼粗糙,身量也略大,就是一个普通的捣蒜罐子,硬给用成了捣药罐儿。四生娘的就不同了,小小一件,润润的墨绿色,自带君子之气,现在想来,应是一件老玉。
外祖母说,她三十岁时生了一种怪病,肚子鼓胀,明明没几两肉,却胀得老高,好像揣着一面皮鼓。喝过很多服中药,几乎无效。后来,四生娘给了个偏方,食用炙蟾蜍粉。四生娘生起煤火炉子,以铁签插蟾蜍,在距火口一尺之上的位置慢慢熥烤,五小时焦香,十小时煳香。至煳香,药成一半。炙蟾蜍晾透,分成小块儿,开始捣药。外祖母就是这一次才见识到四生娘那件传说中的玉石臼。捣药如捣蒜,却比捣蒜精细得多,一只炙蟾蜍全部捣成麦面一样的细粉,需要三天工夫。四生娘教了外祖母半天,剩余功课需由患者一个人完成。四生娘说,捣药也是治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病啊,每捣一下,就减半丝。心诚则灵。
那时候,村里人信中医,也信四生娘。四生娘从遥远的大山里嫁过来,年轻时美得像个仙子。她第一次跟着四生爹进村,一身红缎子衣装,映红半条郭家车道。四生娘有神药羚羊角和犀牛角,治疗妇女产后乳腺不通,十里八乡一绝。传得神乎其神的,是她的玉石臼,据说是小时候进山采药,山里药神所赐。小病小灾的,只要朝着石臼拜一拜就妥了。四生娘教给患怪病的乡亲用玉石臼捣药,百教不厌。有的人病好了,也有的人没好。好的和没好的,都念四生娘的好,念石臼的好。
在太行山一家种子博物馆,见到一只很大的石臼,当地人叫碓窑子。当地先民使用碓窑子的历史,可以上推到八千年前。那时,最原初的谷物已经被培育出来,山间小片小片的土地上,朴素的谷穗灿灿如金。聚落中聪明的族长,发明了最原始的石臼,并教给村民舂米熬汤。至于以石臼捣药的历史有多长,我尚不知。传说中,每当月圆之夜,月宫里陪伴嫦娥的玉兔就做一份捣药的活计。玉兔捣的药是长生不老药,此药天上有,人间无。不过,从这样的传说判断,我们祖先在很早之前就悟出了石臼捣药之理。
外祖母的石臼粗糙,不拘什么药,都能置入,捣它一捣。比如糊米,捣成粉用来治小儿积食;比如蒲公英,捣成汁用来治牙龈肿痛。后来,发展到无所不捣。我小的时候体弱,一着风寒就咳,外祖母不敢放我到街上跟小孩子们疯跑,而是把我圈在家里,一个极大的诱惑,就是玩她的石臼。花椒粉、薏仁粉、青麦糊,这些五花八门的成果,外祖母都能帮我变成好吃头儿。而我,也在铿然的捣捣之声中,慢慢养成了一种沉静、耐烦的性子。
石臼,也许算得上这个世界最笨拙的工具之一。可它的智慧是聪明的机器无法企及。同样的铿然撞击,它懂得帮你把谷糠和谷米分离,而谷米丝毫无伤;它懂得将一枚蒜一块儿姜的血肉和精魂浑然于一臼,把物的神髓彰显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