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天,山梁上飘浮着母乳般的薄雾,薄雾中夹杂着蚕丝一样的毛毛细雨。
我陪同老武坐在山梁上,他刚从天津回来。他这次回来,是来老家过中秋,老武很看重一年之中这个秋天的节日,大地清朗,月光浩渺,这正是游子归乡的季节。
我看见了老武梦幻般的眼神。他起身,张大嘴,让细雨落入舌尖,卷卷舌头吞下。这老家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有着大地草木的气息。
我和老武走上山冈,在黑压压的松柏树间穿梭,天光黯淡下来,两个瘦弱的坟墓前,杂草疯长,那是老武父母的墓。老武把家乡的老月饼放在父母墓前,父亲生前爱酒,他把从天津带回的一瓶酒打开,倒入碗里放在墓前,嘴里喃喃,爸,我回来陪你喝几口,一起过中秋。
松风阵阵,老武扑向一棵老松树抱住,树身是铠甲一样的树皮。老武说,总感觉风声里,有祖先们的脚步声。
我和老武站在他家老屋前。老屋顽强地耸立了40多年,石头墙身,但檩上青瓦早已不知去向,倒是有青草立于檩上在风中飘动,烟熏火燎的墙上,苔藓斑斑。这老房子,是父亲和帮忙的乡邻们抬回大青石作为墙身,汉子们抬石头时那“嘿呀嘿呀嘿呀”的号子声,还响彻在老武的记忆里。那年,父亲把勒紧裤腰带的全部积蓄都用来建房子了。他记得父亲当年说过的话:“儿啊,这房子是给你今后娶媳妇用的,也不能在村里人面前丢面子,爸就这点能耐了。”老武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亲想,今后老得不能动弹身子了,就跟儿子在这房子里养老。
3年后的夏天,老武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学,大喜的父亲似乎又有些失望,暗暗叹息一声,这房子,儿子今后安家派不上用场了。为庆祝儿子考上大学,父亲杀了鸡鸭款待乡人,乡里的乡长也带了礼物前来祝贺,酒意微醺的乡长去给老武的父亲敬酒,爽快表示,等你家小武大学毕业后,也可以回乡当乡长,乡里确实需要家乡人才。父亲大惊,头直摇,使不得,使不得。
后来,老武的两个妹妹,也分别考上一所本科大学和一所专科学校。村里人常来老武家房前转悠,东瞅瞅西看看,村人形成一致看法,老武家这房子,风水好,出人才。
老武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安家立业。父亲73岁那年,老武亲自回家接父母去了一趟天津,但住了不到一个月,父亲母亲就神情恹恹的了,如乡下移栽到城里的树,水土不服,根须总是没能往深里扎。老武只好把父母亲送回了老家。两年后,父亲患喉癌而去,父亲去了3年,母亲紧随而去,他们在松林坡里再次结伴长眠。
父亲母亲走了,老家的房子,没了烟火的升腾,老得比人还快。有一年秋天,老武的两个妹妹给他打去电话说,老家的一个堂叔,想出钱把老房子的地基买了,在那里建新房。老武一口拒绝了,老房子留着,总有一个念想啊。
老房子孤独地伫立在山坳里,如打下的一个陈旧补丁,它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的意义到底何在?老武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心里的纠结过后,老武依然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回老家,还能看上一眼老房子,老房子里一家人生活的场景,又被唤醒了。这样的唤醒,是对心房的抚慰。
中秋那天中午,做了满满一大桌乡里土菜招待老武的,就是那想买老武家老宅基地的堂叔,堂叔已经82岁了,他刚从城里医院做了白内障手术回来。饭菜都是老武喜欢的儿时味道,我和老武还陪同他堂叔喝了自家泡的桑葚酒。饭后,老武给他堂叔道歉,他说:“叔啊,我没把老房子的地基给你,是想回来时还能看上一眼,我原来想等自己老了,还能回来住,把房子在那里再建一建,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堂叔说,他现在也不想建房子了,3个孩子早已在城里买了房子居住,只留下他和老武的婶娘在老家陪守着村子。
老武和我商量后,决定在他堂叔家住一晚。中秋夜里,雾沉沉,一轮明月没有如约而来,升起在一个游子的眼里。半夜,村子里有几声狗吠响起,老武披衣起床。漆黑夜色里的山峦田园,弥漫着秋收后的醇香。老武在微信里发了一条朋友圈,他说,回到没了父母的老家,自己恍然成了他乡客人。
我早晨起来,在老武的朋友圈里留言:武哥,我们都已成了老家客。
上午,老武与堂叔道别,硬塞给他衣服口袋里2000元钱。堂叔突然满眼是泪,声音哽咽:“侄儿啊,你我叔侄一场,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了。”老武上前,拥抱了佝偻着身子的堂叔。
村口一头老水牛,正在抬头舔梧桐树上的露水,见了老武,呆萌的老水牛,给老武投来深井一般的幽蓝目光。老武给它打了一个道别手势,老水牛“哞哞哞”叫出声,似在回应老武。故乡万物有灵,老武感叹说。
晚上,老武在城里接受了两个妹妹全家的宴请。席间,老武与两个妹妹边吃边聊,外甥们没有想象中的亲热,只顾埋头刷手机。饭后,老武没去妹妹家住,自己一个人去住了宾馆,他再次感觉成了这个故乡的客人。在宾馆的梦里,父亲母亲都来看他了,老母亲好像轻轻责怪了他一句:“儿啊,我们不在人世了,你还是要到妹妹家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