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耳朵为媒

一次在龙泉驿采访,遇到一位中年企业家许总,听口音很亲切,一问,竟是什邡老乡。他很高兴,叫来妻子给我做了顿工作餐。他说妻子也是什邡的,我们一起喝杯过期酒,吃点儿家乡菜。“过期酒”是一些人对年份酒的戏称,我当即有无功受禄的惶恐。他马上解释说,酒确实是年份老酒,但并不是知名品牌,而是前两年帮一家乡镇酒厂脱困买下的库存老酒,虽商标已斑驳,但味道尚可。我这才安心坐了下来。

菜很快上来了,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盘豆腐干,一盘回锅山腊肉,一碗白果莴笋鸡,主食竟是一钵米粉,鲜肉臊子配生芹菜和葱花,典型的老家做法。

我夹了一片耳片,亮闪闪、香喷喷,放入口中,竟是姜汁味。不由得赞叹起来:“想不到在这里竟能吃到姜汁味耳片,这可是我妈妈的拿手菜。”

“你妈妈?”

“对,我妈妈,她是卖凉拌菜的,在什邡东门卖了多年凉菜,招牌是‘曾鸡肉,从我爷爷那里传下来的。”

“是不是在什邡中学对门?”

看得出,他们有点儿兴奋。

我说是,以前在什邡中学门口,后来搬到了永丰巷。

男主人高兴地倒上一杯酒,一定要拉妻子一起跟我碰杯,然后说:“那个胖胖的阿姨,一定是你妈妈了!”

我说:“摊子上有两个女人,年长一点儿的是我妈,年轻一些的是我幺婶。幺婶负责厨房里的事,我妈在外面拌菜。”

“对对对,这就对了!你知道吗,是你妈妈,不不,是你妈妈拌的猪耳朵,为我们俩做的媒。你先喝了这杯,听我慢慢给你讲。”

于是,他开始摆起了一段猪耳朵龙门阵。

1995年那阵儿,我在什邡中学复读。因为家在外地,只能住校。那时集体宿舍的条件,你懂的。特别是伙食团的大锅菜,让人难以下咽,即使处于吃什么都香的年纪,吃起来也很难说可口。想出去炒个单锅小菜,要好几元,那可是我两三天的菜钱,偶尔发狠打一顿牙祭,就要吃几顿馒头或白饭,实在不划算。听同学讲,学校对门有家凉菜摊,老板娘人很好,她做的菜不仅味道好,而且允许拼菜,就是两三个同学一起买,每人花六七角钱,就可以吃到凉拌猪耳和蹄髈,甚至心舌。这只相当于食堂的一份菜钱,而学校的菜里,是看不见那么大的整块肉的。

那天中午,我就端着一碗白米饭,跑到校门口。凉菜摊前已围了好多同学,三三两两组合起来,选择自己喜欢的口味。老板娘也就是你妈妈,飞快地切着,她的刀功很好,虽然快,却切得非常薄,这使得每个同学碗里,都可以多分到几片。

她拌菜,是用一把有柄的舀水瓢,左手握瓢,右手用一个饭勺舀调料。蒜通常是现拍的,那声响仿佛发令枪一般,“啪”的一声之后便是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先后放入葱、姜、芝麻油、花椒油、红油、鸡精、白糖、青椒、红椒、芹菜、香菜、萝卜丝或莴笋丝,最后再淋上酱油和醋,很公平地拨成两份或三份放到同学的白米干饭里,汤汁浸入饭里,奇香无比,让人恨不得把碗都舔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剩饭的。

他说得非常对,那确实是当年我妈妈卖菜的场景,让学生们组合起来买一份菜是她老人家的发明。以学生们的购买力,块把钱称不了多少肉,但凉拌菜的工序和调料却一点儿也不能少。这样一来,既耽误了别的顾客买菜,又耗原料,一些学生还总想让多饶上一点儿小菜。对此,我爸,以及合伙经营凉菜摊的幺婶都是反对的。妈妈却说:“这些娃娃,像我们曾颖、曾凯这么大,独自在外面生活,我多照应他们一点儿,也许我儿子也会遇上好心人,对他们好。”

她这话的依据究竟来自哪里,我无从知晓,也许真如她想象的那样,善意与爱是可以传递的。她多一分善意,世界多一分暖,而传来传去,回旋镖一样,总能让她的儿子感知到。她的这种想法,使她心中常常处于一种充实和快乐的状态,为此,她多切了多少萝卜、少赚了多少钱,那是算不清的。而我将自己在外打工所遇到的所有善意,都想象成妈妈这些付出的收益—在给生活小事编织意义欺骗自己这方面,我随我妈。

听完我的补充,许总夫妇也觉得非常神奇。他的妻子说:“这不是欺骗自己,爱真的是可以被传递和感召的。比如我们—我经常给别人讲,别人是酒肉朋友,我们是猪耳朵夫妻。”

我们两个的缘分就源自你妈妈的凉菜摊。我们认识的那天中午,我也是因为对食堂的菜不感兴趣,端着饭碗去了学校对门的凉菜摊。好不容易排上队,却没找到拼菜的伙伴。这时,老板娘,也就是你妈妈,问我和谁拼、吃什么味儿。这都是我无法瞬间回答的。我是复读生,初到什邡,四顾茫然。你母亲指了指我身后一个男生说,他也是单着的,喜欢甜口的,还没拼上呢,就你吧!

之后,便飞快地为我们拌出一份略有些酸甜、油色鲜亮的姜汁耳片,拨成两份,倒入我们的碗中。那是我第一次吃姜汁耳片,也是我们第一次吃同一份菜。在端着饭一边吃一边往回走的路上,我们才恍然发现,我们竟是同一班的复读生,班里六十几个人,大家平时都埋头读书,难得抬头看看四周。而那份猪耳朵,让我们有了共同经历的事情,由此也加快了认识的进程。

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为“菜友”,我们发现,除了姜汁耳片之外,我们还有很多共同的爱好,慢慢就走到了一起。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们还专门去了你妈妈的凉菜摊,向她讨教了做姜汁猪耳朵的秘诀,她竟然轻易且毫无保留地把姜汁的配方告诉了我。我至今都按照她的方子做,我的两个孩子也很喜欢这味道。

她说这话时,眼里噙着幸福的光。我也很高兴,为这对幸福的夫妻,也为我的母亲。她的善意并没有像反对和指责她的人说的那样,是“空事”。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几个人因为她而喜欢上了姜汁猪耳朵,并由衷地感受到了幸福。她的儿子也受到了善待,不仅吃了顿额外的工作餐,而且采访顺利,听到了一个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