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进行得很顺利,血管穿刺置管,稳定如常;导管的到位,稳定如常。心脏电生理是我熟悉的专业领域,每一项操作,我都充满信心。
我生命的另一部分,在寂静的空间,倾听隔壁手术室的声音。介入手术室的隔音配置和环境,不可能让任何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开始了没有,也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哪一段的血管出现了堵塞?能不能通过导丝?血管复通造成的心律失常有没有出现?
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倾听,在等候。但是,所有的精力、能力、注意力都专注在眼前的手术台上,在我视线所及的蓝色无菌单遮盖的病人身上。
发挥如常,顺利做完第一个手术。手术间隙,隔壁介入手术室做助手的同事迅速地跑过来对我说:“已经在进支架了,顺利!”
像所有等候中的儿女一样,我呆立在手术室的感应式移动门前“哦”了一声。理智的手,把无纺布口罩绞了又绞,阻止冲动的脚触碰感应器的开关。
我是一个儿子,就不应该从那个门进去,站在父亲的手术床前,用关心则乱的情绪去影响正在手术的医生。孙医生的团队正在操作:扩张冠脉,抽出血栓,送入支架……或许会有恶性的心律失常,需要电击除颤。这个过程需要纹丝不乱的镇定。
我是一个医生,就不应该从那个门进去,带一身惶惑和无助回来,一个马上接手术的医生,更需要纹丝不乱的镇定!
我在过道里的踏脚凳上坐下,墙上的钟和我的心跳一样,走得沉重而缓慢。助手李医生、放射科技师、上台护士,几个人的视线都在我身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手里的速度,整理器械,打印报告,没有急着把下一个病人推进来。在那漫长的20分钟里,我用一个姿势,呆坐在踏脚凳上,感觉自己快要成为化石。
“顺利!”戴着口罩的孙医生跑过来,探了一下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那边结束了,父亲安全了!我的心重重地震荡了一下,从喉头回到胸腔里。
深吸一口气,回到我自己的位置再次开始:戴口罩、洗手、穿手术衣、戴手套、铺巾……熟极而流的无菌规范,有着仪式化的郑重。这一切都在提醒我,把所有的情绪都消灭在蓝色的无菌手术衣下,放空一切思绪,像上战场一样……
父亲安全了。我也必须完成自己的工作,那些坐在导管室外面的病人和家属,都在等着我告诉他们“顺利”。我镇定如常,手术一个接一个,直到结束。这是我一生中最沉重的一天,两个角色,同时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怎么样了,我爸爸还好吗?”最后,在收工、脱手套的时候我问道。“他很好,已经稳定了。”孙医生从身后重重地握住我的手臂。我没有摘下口罩,眼泪在口罩的掩护下,狂涌而出。我不敢抬起头来,怕人看到,眼泪从口罩里狠狠地流下,淌在面颊上,渗到嘴里。
感谢老天。后来,我的父亲慢慢好起来了。后来,像所有手术后的谈话一样,孙医生用医生的姿态告诉一个病患的儿子,父亲在介入手术时的整个过程。我说不出一句感谢之语,怔忡之间往常最熟悉的一句话溜了出来:“辛苦了!”
后来,我意识到,那个普通的“大手术日”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
身为人子,我把所有的托付全权交给了医生;身为医生,我在任何状况下,都没有辜负病人子女的信任和期待。上天把两种感觉同时带给我。医学伦理学教过我们,医生应该具备“专业精神”,医生的职业道德,应该具备“利他的精神”。
站在手术室门前,撕扯着口罩的那一刻,坐在踏脚凳上等候的20分钟……工作了20年的直觉告诉我:那是我在那个清晨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