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散文随笔)

柳的身上有仙气。轻的事物,都有一股子仙气。只有神是重的,重的事物未必就是神,但神一定是重的。因为责任。

柳是不用负什么责的,所以可以随风摆动。愿意摆到哪边就哪边,不想摆了就静着。垂一垂,照镜子。总之活得很惬意,不作。

想要成仙,就得抖落身上的欲望。欲望越少,越近仙界。昙花和彼岸花,也都是有点卷的,不知为啥却不给人作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稀有和极致。它们都是瘦金体。

柳是有真性情的。真的,在“做人”这一块,柳是自在的。随便大家怎么地,柳又不伤害谁,也不奉迎谁。

柳的内心并不脆弱。一个已经灵魂自洽的人,能脆弱到哪里去。柳是灵魂自洽的,虽然也许它并不自知。顶级的事物,都不自知。最深的痛说不出口,最烂漫的事物没有意识,天真就是无杂质。

弱柳扶风,弱的只是柳的姿态,不是心。

柳是有定力的。无问定力,就是柳的定力。武功高强的人掉进深崖,要一招一招拆解崖壁上的武术,有时候走不到山下。不知武功为何物的素人,就可以坦然地走到山脚。柳是这个素人。

有多少强者被崖壁羁绊,柳不知道,也不关心。柳心无挂碍。

心无挂碍,所以随风。

柳对风,不是逢迎,而是自洽。鱼在水中,柳在风中,都是一个自在。自在柳枝随风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风流人物,说的就是柳。风在柳上流动。这是春天最贴切的一对事物,合体了。风像是专为柳而来,穿越长长的季节,和许多别的树木。柳也是原地不动,只为等风。

一等就是一年,柳也自得其乐。

风来了,柳才动。动起来,就会有姿态。柳好就好在这姿态。姿态是动的定格和截取。花柳之姿的姿,说的就是动起来的样子。弱柳扶风,花遮柳隐,一个扶,一个隐,都是柳的姿态。柳的姿态,都是轻的。

黛玉是柳的天选之人。小口,柳叶眉,瓜子脸,不足之气,哪样不是打柳那里化出来。黛玉就是一株柳。肉气的薛蟠瞥一眼黛玉,就已酥倒。风流袅娜,有如一缕香气,钻进欲望的肉身里,沉重的东西被酥成粉末。黛玉的风流,是薛蟠的电流。

未必轻的事物就一定会吃败。每一枝春天的弱柳,都能从内部酥倒薛蟠一样的冬天。雾化鼻涕虫的肉身和甲壳,使他动弹不得。

痒比疼更不禁。撩拨和锤击,谁比谁厉害,还真不好说。

风不来,柳不动,不动的时候,柳是静的。柳静的时候,还更好。

远远的柳,一团淡绿的烟气,似有若无,弄在空中。柳烟是最能令我叹息的事物。一口气叹出去,什么纤纤缕、络络丝,皆已不见。只有这轻逸的升腾的事物,连接人心和新生的旷野。

遥看柳烟近却无。柳烟真是太淡了。因为不可捉摸,所以抚慰人心。人心里有许多不可捉摸的角落,需要不可捉摸的事物来安慰。和花香一样,柳烟是不可捉摸但一定存在的事物。不可捉摸的事物,能去到的地方更远。

风吹不散柳烟。柳烟是自己消散的。

柳烟消散之后,柳枝垂在岸头。这时候的柳,是一个闲人。并且对柳絮不作要求。柳絮原是一件无根无绊的东西,柳却从不想要拘束它。无根无绊,也是一种好。

幼年的柳,也是有点皮的。吐是柳爱做的第一个动作,柳芽是柳枝一口一口吐出来的。吐到后来,迫不及待,就爆。柳芽自己爆出了枝头。

柳枝扶着风长大。也爱捉一点小迷藏,隐起来。

宫墙柳、宝钗柳,都是可怕的,并非柳枝的本来面目。宝钗的柳枝,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够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竟说她果然翻得好力气,这是不懂柳性。柳是不喜欢狂风的。柳是喜欢动,但不喜欢大动。扶、隐、垂、照、弄、袅、摆、摇,这些是柳喜欢的动作。“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卷得均匀,已经是柳能接受的极限。像宝钗那样,翻得筋疲力尽,倒转乾坤,有什么好,有什么妙。

不过我也觉得宝钗未必就真瞧得上宝玉。她是没有办法,矮子里头挑将军。这就是封建社会女子的可怜之处。比如王熙凤,所犯的错误也无非就是没有男嗣、善妒不容罢了。乃至于风头盖过了男人,好强弄权。生错了时代的凤凰,不如一只鸡。时代和观念,是所有人的监狱。

柳在词人的世界里,不十分有尊严。世人除了要美,更要忠诚。柳枝因为太轻,在词人的世界里躺枪了。

不是柳动,是风动。不是风动,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