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局出来,沿着店铺门口的青砖路面,走到一棵槐树下的时候,一个跨在一辆共享单车上的中年男人,忽然笑嘻嘻地冲我道:姑娘好!我确定他是在给我打招呼,但是,我却完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而且看他跨在单车上一脸的悠闲,不像是马上出行,倒有点本地小流氓街边无聊闲晃的痞样。
他又向我喊道:姑娘你好!
我一阵紧张,怀疑碰到了地痞,于是没有理他,一脸冷漠地快走了几步,将这个男人丢在后面。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抬头看旁边店铺的招牌,天哪,这个男人前面的店铺,竟然是我来买过牛肉干的食品店,也就是说,这个穿着蓝色短袖衬衫的男人是老板!我这糟糕的脸盲症患者,竟然在来过店铺三四次之后,还没有记住他的样子!
我立刻停住脚步,转身一脸歉意地对他说:实在对不起,刚刚你叫我,脑子一时有点懵。
他大笑起来:没事没事,你快去忙吧!
转身离去,在太阳下走着,想了想,这竟然是我搬到附近三年来,第一次遇到店铺老板跟我在路上打招呼。几乎,出了店铺门,大家就会相互忘记,好像我们所有的关系,都仅限于十平方米的店铺之内,一旦交易结束,出门融入车水马龙的街道,我们便重新成为陌生人。只有这个活得不紧不慢的男人,他像老朋友一样记住了我,并站在路边向我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好……
飞机起飞前,左手边一直静默无声的老太太,指着安全带,犹豫地问我:“这个……怎么系?”我微笑着帮她扣好,她只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回复“谢谢”。
同行的两个小时,我们彼此再没有说话。但我用余光注意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看我跟空姐索要毛毯,看我打开航空杂志阅读,看我戴上眼罩耳塞进入睡眠,看我睡醒后又将灯打开,还试图调节灯的亮度。老太太年约六十,身材瘦小,头发灰白,横生的皱纹里满是褐色的老年斑,仿佛枯枝败叶隐匿在山川河流之中。这是一张随时会被人忽略的脸,几乎每天出门,大街小巷里提着购物袋缓缓走过的老太太,都长了一张这样朴素又模糊的脸。
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卑微与胆怯,却让我想起第一次乘坐飞机千里迢迢奔我而来的母亲。那一年,母亲跟父亲吵架,想要离婚,却又没有勇气,在家里待不下去,便孩子一样任性地说要来投奔我。我找了县城的熟人,送她到济南机场。两个小时的飞行中,她也是这样的吧,什么都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她有关节炎,怕凉,我却忘了,只一心想着让她看看天上的云朵,便买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双腿冰凉,却不懂向乘务员索要毛毯,只怯生生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想到这些,我在飞机着陆的时候,扭头问老太太:你来走亲戚,还是旅游?
旅游。她腼腆地回答。
他们是你家人吗?我指指前排。
不是,我们只是一起来旅游的。
你是呼和浩特人?
不,附近托县的。
哦……
很快,大家兵荒马乱般逃离座椅,嘈杂中,她再次犹豫问我:这个……怎么解开?我很快帮她打开安全带,这次,她还是没有向我道谢。
出了机舱门,我们很快消散在人群里。再一次相遇,是从洗手间出来,她站在水龙头前,伸着双手,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我没有出声,只是将自己的手靠近感应器,帮她引水出来。她羞怯地看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谢谢。
我注视着转身离去的这个女人,想到她跟我的母亲一样,一生中从未学会“谢谢”这一文明礼貌用语,心中有些悲伤。
在打印社,见老板家十岁的大女儿,正耐心哄劝着哭闹不停且咳嗽不止的小妹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小女儿还是一个躺在宝宝车里,在印刷机的轰鸣中安静睡觉的婴儿。老板是江西人,多年前跟着同样开打印社的老乡来到呼和浩特,渐渐就在这里落地生根。大女儿、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已在附近读书,他们的普通话里,也带了鲜明的本地口音。而小女儿,大约在成人后,会把呼和浩特当作自己的故乡。
小女儿哭喊着爸爸,大女儿没有办法,便抱着她站在一直忙碌不休的爸爸身后。小女儿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像寻到了安全的港湾,马上停止了哭泣。做爸爸的却心烦,在嘈杂中用我听不太懂的江西话,大声训斥着大女儿。大女儿倒是好脾气,并不恼,慢腾腾地跟吹胡子瞪眼的爸爸讲着道理,完全不像她神情冷淡的妈妈。
打印完出门的时候,见老板正蹲在门口,闷头用力地抽着烟,暂时将孩子们的哭闹声和喧哗声忘在身后。一只宠物狗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而后欢快地翘起一条腿,从他身边骄傲地跑过。门前正在融化的积雪,被人踩成肮脏的黑色。沿着积雪再朝前走上几步,便是从未停止过喧嚣的十字路口。
想起一年前,打印店的老板娘挺着大肚子,在声音刺耳的装订机前忙碌,那时,他们的小女儿还在母亲的子宫里。而今,她已蹒跚学步,却还是逃不掉这刺耳的噪音。忽然有些心疼,为抓住爸爸后背的衣服就立刻绽开笑颜的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尚不知辛苦是什么,而人生的诗意,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