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起出门,外边天光微亮寒风漠漠。路边的青草上白霜未曦,轻轻薄薄的一层,寒冽清冷,月光一样洁白,倘若季节再往深里走,这霜迹就会长成漫漫白雪吧。旁边一棵高高的柿子树,循着时序删繁就简,枯瘦的枝丫上,尚有几棵通红的柿子伶仃挂在枝头欲落未落,此时若有一场落雪,那这枯树红柿就成了古意悠悠的写意画,一幅简洁天然的冬日小品。
小雪初至,冬令已成。风到底是不同了,有些凛冽,游丝一般往人的衣襟里钻,吹得人心寒。路上行人都缩着脖子裹紧了衣裳,低头奔忙在各自的路途中。不免想起苏轼所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芸芸众生,即使微小如飞鸿掠过,也在努力地画出自己的痕迹。
夜里,星月俱寂,灯火亮起。在这将雪未雪的夜里做些什么好呢?山河那么冷,好在这人间烟火温暖。“小雪落旧檐,新炉烫陈酿。”我不喝酒,那么,在红泥小火炉里烫一壶老茶吧。最好是陈年的普洱,它来自深山里的一株老树,在漫长的岁月里,沐浴过日月星辰,浸染过雨雪风霜,而后跋山涉水来与我相见,在我的壶中载浮载沉缠绵缱绻。我自不会辜负它的深情,待茶香氤氲之时,我会轻轻斟出一盏,一口入喉,漫山遍野的清香皆在唇齿之间荡漾。再在火炉里煨一只红薯,几颗板栗,火苗蹿动毕剥作响,终于,在这岁暮天寒里,一颗心暖了又暖。
茶至半酣,夜尚未深,那就闲闲翻几页书,去遇一场古人的雪吧。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上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的冬天,杭州的这场大雪下得天地寂静,鸟兽皆藏,此时的西湖被皑皑白雪装画成瑶池仙境。张岱欣欣然前往西湖看雪,“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遇上同样爱雪的痴人,虽然是萍水相逢却也同声投契,张岱欣喜地与他们痛饮了三杯。那一晚的张岱还是赤心滚烫,意气风发,他怎么会想到,这场西湖的大雪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绮丽繁华的雪。几天之后,他的父亲亡故。再之后,家国飘摇大厦将倾,崇祯十七年(1644年),明朝覆灭,清兵入关。从此,张岱生命里的雪下得无比荒寒,“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国破家亡大梦将醒,他孤独地走在山河动荡里,执一杆如椽之笔织着他的前尘旧梦,他的雪一直下一直下,下在《西湖梦寻》里,下在《陶庵梦忆》里,这一下,便下了三百余年。
有人戏说《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原型就是张岱,这当然无据可考,只不过这俩人倒是有一些相似的经历。同样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之家的翩翩佳公子,同样是在强大的物质力量支持下度过了极为享乐的青少年时代,后来顿悟的宝玉,也同样最终走向了天地大荒,走向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里。
而《红楼梦》里另一场雪却下得欢喜热闹,自第四十九回至第五十回,可以说是《红楼梦》里最热闹的赏雪雅事。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栊翠庵中妙玉的门前数株红梅在纷纷白雪中开得清丽绝尘,暗香浮动。彼时大观园里女儿们还是青春明媚,待字闺中,她们一起看着雪景围炉品茶联诗作赋,宝玉作诗输了便被罚去栊翠庵向妙玉乞了一枝梅花来供众人欣赏。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室外萧瑟枯寒,室内暖玉温香,宝玉和湘云弄了一块鹿肉来烤,大家饮酒啖肉赏雪吟诗,“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这一场青春飞扬、华丽锦绣的“群芳会雪图”真是红楼里最让人不愿醒来的那场梦,它们太热闹、太旖旎。那时的大观园是美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只可惜它虽然美丽温暖却太短暂,无法为这群天真无邪的少年们抵御日后漫长人世里侵蚀着他们的霜刀雪剑。大观园在漫漫风雪中渐渐枯萎颓败,荣华富贵盛席华筵终散场,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小”得即圆满,“雪”落不知寒。古籍《群芳谱》里说,“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故雪未大。”这么说来,雪已经在路上了。待这场薄薄小雪初染山林,再安心等等,一场大雪又会如约而至,如此甚好,因为在那大雪的深深处,应该就是春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