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里,我曾一度渴望身上发热,这是五岁那年就生起的心愿。这个心愿如魔一般缠了我好长好长一段时日。
这心愿缘于我奶奶。小时候,奶奶带着我住在老街上,她身材矮小,皮肤白皙,微胖,眉心一点美人痣,穿着干净的黑裤、青布衫,腋下的盘扣上常年挂一条古旧的银链子。花白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挽的发髻间,有时簪朵春兰,有时藏几片香草叶,小小的我总喜欢窝在她柔柔软软的怀抱里,偷偷嗅闻她发间特有的清香。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烟火日常的上官老街上,奶奶是一个温柔的存在。
记忆中,我爸妈忙,忙得脚不沾地,我难得见到他们一面。即使见着面了,他们也腾不出手来抱我一抱。常在一起玩的阿群,可以坐在她妈怀里慢悠悠地吃麦糕;阿英她爸爸做工回来,抱着她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又背着她从下街头荡到过街屋底下……而我,听老人们讲故事的时候,就会攀上奶奶的双膝,窝在她柔软的怀里,跟她唱方言童谣,把她的银链子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常去点她眉心美人痣,赖在她怀里不肯下地。
有一个清晨我醒过来,旁边枕头上是乌黑的头发,内心狂喜:是我妈回来了,昨晚上还跟我睡在一头!我想着今天可以在我妈怀里,她喂我吃饭,坐在她怀里念唱“啷啷啷啷,马来了;嘎嘎嘎嘎,轿来了”,让老街上总是笑我不是妈妈带的邻居们看看……
可那边的被窝却是凉凉的,我什么都没探到。那团乌黑的头发忽然伸展开来,原来是我们家的猫蜷在枕上睡觉,伸了个懒腰。我讪讪地把它赶下去……
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白日里睡觉做了噩梦,醒来就会绵软无力,任凭阿群阿英怎么叫我,我都不跟她们去跳皮筋。这时,奶奶会过来摸我的额头:“哎呀,不好,身上热了。”我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碗柜响,奶奶出了门。我又在老式的大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恍惚间,听到奶奶悠远的唤声,睁眼看,奶奶已抱我起来。
堂前的红漆骨牌凳上,放着我家那只大号白瓷杯,杯中热气氤氲而上。奶奶抱着我坐在骨牌凳边上,我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般,软在她怀里。不知道她从杯里舀出来喂我的是什么,我本能地闭紧了嘴。
“囡囡,不是药,是馄饨,透鲜透鲜的馄饨,张开来,啊唔,啊唔吃!”
我配合地张开嘴。人生的第一杯馄饨,吃得我口齿留香,通体冒汗。那些被噩梦盗去了的力气,瞬间又回到了我身上。奶奶放我下地,我就立刻飞出了家门,汇入弄堂里的那群玩伴之中。
阿群阿英她们,问我那么快好了,是不是吃了水果罐头,我说吃了馄饨,透鲜透鲜的小馄饨。她们笑话我被奶奶骗了,生病么要吃荔枝、橘子、黄桃罐头才会好得快,她们发热的时候都吃过。上街头的阿波,又趁机显摆起了她的荔枝罐头:“上毛子,我发热,我爸给我买了一大罐荔枝罐头,那个甜呀!不信,你们去我家里看,玻璃罐头瓶好大一只,比你们家的都大,就在灶山上放着,等着夏天里养栀子花正好!”
我嗤鼻:“罐头再甜,也没有我家白瓷杯里的小馄饨鲜!”
夜里,我偎在奶奶柔软的怀里,嗅着她发髻里丝丝缕缕的香味,脑子里尽是小馄饨的鲜味。问奶奶馄饨是哪儿买的,她说是三角道地后面那老太太的馄饨摊上现做现烧的。我问以后是不是可以经常吃,奶奶笑着点我额头:“不好了,把你那根小馋虫给引出来了!三角钱一碗的小馄饨,天天吃,哪里吃得起!”
之后,我几乎天天去三角道地后面,看老太太的馄饨摊。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子,裹着一粒粉嫩的鲜肉,一笊篱舀起,倒入猪油、盐花、葱段、榨菜末混合的汤底里,用白瓷大海碗装着,海碗中间高高隆起几根鹅黄的鸡蛋丝。端上桌,在汤汁中浸润的小馄饨显得饱满而圆润,热气腾腾地飘着,荡着圈圈。馄饨摊边的小方桌上,别人一勺一勺趁热吃着,我的口水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有次,一个吃馄饨的女人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羞耻之心立即被这一眼唤醒了:她分明在骂我是只“呆食猫”!
我慌忙逃离。平日里奶奶在灶头做饭烧柴禾的时候总交代我:老街上的玩伴吃东西的时候,最好回家来,不要盯着人家看;人家楼上是不好随意跟上去的,更不能去翻人家八仙桌、搁几抽屉里的东西……你阿爹姆妈不像别人家一样每日都回来,不要给人家说闲话。
但我想小馄饨想得强烈,鬼使神差般,转到了老街上另外的两家馄饨摊上去看人家做馄饨。夜里,我告诉奶奶,只有三角道地老太太的小馄饨,才有鸡蛋细丝。
“身上好好的,说什么馄饨鸡蛋丝的。”奶奶给我掖掖被子,“明朝还要去来龙山上拔‘六月雪,晒干来夏日里给你解痧气。”
我翻个身睡去,想着能做个噩梦,发个热,就能吃小馄饨了。可那些噩梦,白日里睡觉不来,晚上睡觉也做不出来,奇怪了,我有好几天没发热了!
每次醒来,我总会学着奶奶的样儿,手心紧贴住额头,试试体温。有一回我确实感觉到额头热热的,高兴地大喊大叫:“奶奶,我发热啦,发热啦!”赶过来的是我爷爷,他一摸我额头说不热。
我嚷嚷:“就热了么,就热了么!”
“热么就拧把毛巾敷敷!”说着,他转去灶间劈柴,不理我了。
里屋,奶奶用灰巢里的余火给我烘着几块馒头干:“伊是想吃馄饨了。”
“小鬼头,不出力,不做活儿,吃什么点心!钞票不会天上掉下来的!”是爷爷的声音。
点心,只有做工的那些人,东家才会供。比如造房子的,摆石坎的,理屋瓦的,或是槽产里做纸的、山上斫毛竹的才能享用,而且一般都是由东家直接送到山间、地头。而我们这些一天到晚只知道疯玩的小屁孩,确实没有资格吃馄饨、麻球、油沸馒头、油灯果、肉包子这些点心的。
我失望着,听到了大号白瓷杯碰撞了碗柜的声音,心里“怦”的一个小激动,就像夏夜里开的“夜夜红”花突然绽开了一朵。随即奶奶说:“给伊解解馋虫,我去做一碗小馄饨来。”爷爷也不说话了。爷爷会念些咒语,治落枕、扭伤等小毛病,他会燃一张黄裱纸在玻璃瓶中,“啪”一声吸到病人的腰上、膝盖上,三两下就除了劳作之人的病痛,但他不会治他小孙女的“身上热”。
我想让奶奶抱着我一起去做馄饨,爷爷呵斥:“不要总缠到你奶奶身上去,吃力了,谁给你烧饭吃!”我止住脚步,抱着猫坐在门槛上,等她回来。
点心时分,下午三点的样子,正是老街最安静的时候,我静候着回味了上千上万遍的小馄饨。这种时候我的耳朵特别尖,依稀能听见,斜对面阿水伯店堂里,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唱越剧;远处,来龙山脚下一辆自行车,“叮零当啷”骑过去了。不一会儿,奶奶的脚步声,从下街头传过来,越来越近。
一碗馄饨,我一口气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碗底的榨菜粒也一粒不剩!抱着喂我的奶奶要放我下地,我不肯,依旧赖在她怀里,把她腋下的银链子在手指上绕啊绕。
“囡囡,馄饨吃光了呀,有力气了呀,怎么就不下地嘞?日头下去了,衣服要收了!”
“吚——又不落雨,不要收衣服!”我撅嘴扭腰,脑袋还使劲往奶奶胸口拱,她的怀抱又柔又软,就像是刚晒过的棉花一样蓬松柔软,温暖又舒服,谁舍得下地来呢。
“啊呀,囡囡是要作娇了,作娇了!”奶奶笑着搂我在怀,双脚有节奏地抖起来,我也顺势分腿坐好,大声唱着童谣:“啷啷啷啷,马来了;嘎嘎嘎嘎,轿来了……”一遍唱完,我央着她:“再来一回,再来一回嘛!”